山裏傳來一聲野動物的嚎叫。
洗衣服的聲音不知從什麼時候終於停止了,隻剩下風聲,和恐怖片裏的一模一樣。
在黑暗中,我瞪著雙眼,沒有一絲睡意。我斷定李郎也沒有睡,但是,我們都不說話,都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還醒著。
過了很久,李郎終於咳嗽了一聲。
我能感到這是一聲憋了很久的咳嗽。
他知道我能察覺到他並沒有睡,索性說出來:“幾點了?”
我看了看我的夜光表:“12點過8分。”
他沒有回應,好像聽到了什麼。
我仔細聽,樓下果然好像有聲音。
好像是有人在爭吵。
賈4不在家,一樓隻有那個女人,她跟誰在吵?
我張大耳朵聽,卻聽不清。
“什麼聲音?”李郎問。
“是那個女人說夢話吧?”
“那怎麼還有男人的聲音呢?”
“是不是賈4回來了?”
“不像……”
我們一起在黑暗中聆聽,樓下模模糊糊的爭吵聲時近時遠。
我說:“我們悄悄下去看看吧?”
“你去吧……我不敢。”他終於坦白了。
我突然對這個炮樓充滿了憤怒,我聲音很小卻大氣凜然地說:“我去,你等著。”
說完,我披衣起身,躡手躡腳地要下樓了。
從那個窄小的樓梯口望下去,二層的房間黑洞洞的,那是個空房間,什麼東西都沒有。
李郎說:“周德東,你別去了,肯定是賈4回來了。”
我猜測他是不敢一個人呆在三樓,不過,這給了我一個借口,我馬上坐下來,繼續聽。
爭吵聲越來越激烈,越來越真實,後來一點點小下去,終於聽不見了,一片死寂。
突然,我聽見了腳步聲,走一走,停一停,穿過空蕩蕩的二樓,“吱吱呀呀”朝三樓爬上來!
我和李郎都嚇呆了。
腳步聲停在了二樓和三樓間的梯子上,離我幾乎隻有一步之遙。
我的腦袋緊緊貼在牆上,連氣都不敢喘了。炮樓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一個陰冷的聲音響起來:“周德東……你睡了嗎?”
正是女主人。
我想說“沒有”,卻發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那個陰冷的聲音又飄上來:“我在這山上呆久了,每當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就聽收音機打發時間,別嚇著你們。”
然後,她慢騰騰地爬下去了,她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深夜裏很刺耳。
在書上,我可以編造出比這更恐怖的情節,但是,麵對眼前這活生生的真實的恐怖,我跟大家一樣兩股栗栗。
過了好久沒有什麼聲音。
我想女主人可能睡著了。
可是,又過了一些時間,那爭吵聲又傳上來。
她不可能睡著睡著又開始聽收音機吧?而且,我明顯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有一個可能被否定了,那就是賈4回來了,如果是那樣他老婆就不會說她在聽收音機。
那麼,是什麼人在樓下呢?
而且,即使這個女人真有怪癖,深更半夜聽收音機,收音機也不可能隻有爭吵的聲音。
爭吵聲又漸漸消隱了。
這時,我又聽見房子有聲音,好像牆壁緩緩扭動的聲音。這個炮樓年頭太久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坍塌。
不過,我更害怕樓下解釋不清的聲音。
李郎低低地問我:“周德東,你說我們還能回得去北京嗎?”
我打了個寒噤,小聲問:“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從出發時我就覺得不吉利,你想一想,那個莫名其妙為我們結帳,又問我們哪裏賣冥錢的男人,還有那個怪兮兮的保安,還有那張照片,還有這莫名其妙的聲音……我真不該來。假如當時我回老家,會碰到這麼倒黴的事嗎?”
我不耐煩地說:“別抱怨了,我也是好意啊。”
李郎就不再說話。
樓下的爭吵聲又響了起來。
我堅定地說:“我下去。”
然後,我光著腳,拿了一隻打火機,一步步走下樓梯。
那聲音又沒了。
我下到二樓,從樓梯口朝一樓張望,黑糊糊的一片,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靜靜地站在樓梯口,一動不動。
這時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嘶啞的喊聲,是李郎!
我像個驚恐的兔子猛地向樓上竄去,不知道是逃避一樓的恐怖,還是為了營救三樓的同伴。
衝上三樓,我隱約看見李郎縮在屋角。
“怎麼了?”我問。
“有個狐狸從窗子前跳過去了……”
我硬著頭皮從小窗往外看了看,漆黑一片。
我說:“是貓。”
“是狐狸。”
“是貓!”我大聲叫起來。
他不說話了,我感覺到他好像在瑟瑟地抖。
我平靜了一下說:“一樓沒有什麼,她好像在睡著……我懷疑是不是我們神經出了問題。”
我還沒有說完,樓下又隱隱傳來了爭吵的聲音。
我想了想,又下了樓。
我穿過黑糊糊的二樓,順著梯子走到一樓,在黑糊糊的房間裏站定,輕輕地叫道:“嫂子!嫂子!”
四周一片死寂。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女主人講過的故事:那個東北人,他在黑暗中伸手朝床上摸去,一下摸到了滿手的毛——那不是一隻狐狸,而是一堆狐狸!
我毛骨悚然了。
平了平心跳,我掏出了汽油打火機打起來:“哢噠,哢噠,哢噠……”
終於,它著了,我彎腰朝床上看去,觸目竟是那個死人的照片!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差點摔倒。
那遺像離我的眼睛隻有一寸遠,在閃跳的火苗中,那個死人在照片中靜靜地看著我。
我慌亂地移開目光,差點撞到一張蒼白的臉上——正是那個照片中的死人!他的臉離我的臉僅僅有一尺遠!
打火機的光太暗了,隻照到他的臉,而他的背後是一片黑暗。
他直直地盯著我,聲音嘶啞地說:“我就是賈不胡啊~~~~~~”
我驚叫一聲,扔了打火機,轉身就朝樓上跑。
他在背後陡然把聲調提高了:“我就是賈不胡啊!~~~~~~”
我發瘋地朝樓上衝。
他幾乎是哭嚎起來:“我就是啊!~~~~~~” ■意外
我衝上三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我看見了!”
“誰?”李郎驚恐地問。
“照片上的那個死人!”
李郎竟然笑了起來。
我第一個判斷是——他瘋了。
“你怎麼了?”我叫道。
“你在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
“你想嚇死我。”
“別羅嗦了!穿上衣服,快跑!”
李郎突然說:“別動!”
我哆嗦了一下。
房間裏很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我眼裏隻是一個黑影,我覺得這個黑影已經不是李郎了。
我哆哆嗦嗦地想開燈,可是怎麼都找不到開關,最後我放棄了,緊緊盯住前麵這個黑影,驚惶地問:“你是誰?”
“我就是賈不胡啊~~~~~~”他的聲調竟然變得跟那個死而複活的人一模一樣!
明明是李郎,怎麼變成了賈不胡?
“你到底怎麼了?”我的聲音裏都透著哭腔了。
他在黑暗中盯著我,過了半天才說:“李郎是我的筆名,我就是賈不胡。”
李郎就是賈不胡?
那些信都是他寫的?
他在長途車站故意等著我?
我驀地明白了,他是一個恐怖小說作家,他製造的恐怖事件肯定與眾不同。
我軟軟地靠在牆上,說:“你怎麼開這麼大的玩笑!”
“我隻是跟你玩玩。”
他的口氣很淡,但是我驀地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曾經恨過他,恨他搶了我的市場,爭了我的名氣,要是沒有他,我就是第一!
那麼,他也一定仇恨我,我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冰山一樣不可化解的仇恨!
《時尚》雜誌上有一篇評論我的文章,說,我寫的小說裏,幾乎所有的恐怖都是同一個源頭——仇恨。我怎麼忽略了李郎是我的同行啊!
接著,我馬上意識到,這座炮樓裏應該有四個同夥,今夜我是很難離開這裏了。
我是一個響當當的恐怖小說家,盡管此時凶吉未卜,但是我決不能表現出恐懼來。我強做鎮定地說:“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對夫妻是什麼人?”
“他們是我雇的。”
“那個照片上的人呢?”
李郎的聲調壓低了:“你是不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什麼意思?”
“他是這個炮樓的主人,都死三年了!”
我笑起來:“李郎,你什麼都告訴我了,為什麼不再坦誠一點,告訴我他也是你的同夥呢?”
“我說的都是真話!”
“可是我看見他了!”
李郎在黑暗中死死盯著我,終於他說:“這兩天,我也覺得這座炮樓裏有鬼氣……”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製造的恐怖的一部分,隻有靜靜等待下文。
他的聲音更低了:“我懷疑我雇的這對夫妻都不是人……”
眼珠的後麵還有一雙眼珠?
賈不胡的後麵還有一個賈不胡?
“你說現在該怎麼辦?”我試探著問他。
“立即離開這裏。”他一邊說一邊麻利地裹上了衣服。看樣子,目前我和這個害我的同行都被一團不可解釋的鬼影籠罩了。
他摸黑走到窗子前,回過頭來,說:“你先跳還是我先跳?”
我擔心有陰謀,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說:“你先跳吧。”
他就跳出去了。
我盯著那個黑糊糊的樓梯口,退到窗子前,朝外看了看。
窗子很高,沒看到李郎的影子。這時候,我已經顧不上推想他的下落,一咬牙,也跳下去了。
由於重心沒有掌握好,落地後我摔了一交。
爬起來,我就看見了那個據說姓胡的女人,她穿得整整齊齊,正坐在黑暗中洗衣服。
風很大,她在風聲中問我:“怎麼晚了,去哪兒啊?”
我的頭發一下就豎起來了,撒腿就跑!
她踩老鼠的時候,身手那麼敏捷,根本不像人,更像一隻貓。我想我是跑不出她的手心的。可是,跑出一段路,我驚恐地回過頭,發現她並沒有追上來。
她依然坐在大風中洗著衣服。
我在荒草叢生的山路上追上了李郎。
我們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跳出那個工廠的高牆,來到了市區,這時候,天還沒亮。
街道上沒有一個人。
不管怎麼說,我們總算鬆了口氣。
我看了看李郎,說:“我們可以談談嗎?”
他把頭轉向我,破罐子破摔地說:“你想怎麼樣?”
“我隻是好奇。”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
“可是,事情後來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一切都沒有按照我的計劃來……”他木木地說。
我正想再問一些細節,突然有人拍了拍李郎的肩,那手很大。我和李郎同時都回過頭去,是賈4!
他竟然在漆黑的街道上冒了出來!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他低低地問李郎。
李郎張大嘴看著他,說不出話。
我懷疑這個賈4根本就沒有離開炮樓,一切都是他搞的鬼。我假裝平靜地說:“我還想問你呢,你怎麼離開就不見了?”
“是不是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他不理我,繼續問李郎。
我說:“北京有緊急的事情,我們必須馬上回去。”
賈4仍然盯著李郎,聲調突然變得很冷:“你走得了嗎?”
我惱怒了:“賈4,你說什麼話?他怎麼走不了?”
賈4這才把頭轉向我,說:“我看他的臉色不太好,我想他是病了。”
我壓了壓火,說:“沒事,他是缺覺。”
他又把目光投向李郎,意味深長地說:“那好吧,我不留了,希望你再來。”
然後,他轉過身,在空寂的街道上掃視了一圈,說:“等等,我去商店給你們倆買點禮物帶上。”
“哪兒有商店?”我突然問他。
他指著路旁黑糊糊的店鋪,不解地說:“那不都是商店嗎?”
我打個冷戰。
他不再說話,轉身走開了,徑直朝位於胡同口的一家店鋪走去——那是一家花圈店。
前麵不遠就是長途汽車站了,我拉了拉李郎,低聲說:“快跑。”
我們剛剛跑出不遠,就聽見後麵傳來汽車的聲音,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竟是一輛靈車!
那靈車沒有開燈,隻有駕駛室裏的燈昏昏黃黃地亮著,在黑暗中,顯得極其恐怖。駕駛靈車的正是那個照片上的人!
它開得不快,慢騰騰地跟隨著我們。
我和李郎加速朝長途汽車站衝去。跑出一段路,回頭看,它還跟在後麵……
候車室裏的人寥寥無幾,有的躺著有的坐著。
我們坐在離門最遠的地方,嚴密地盯著門口。
“你和他們是怎麼認識的?”我心有餘悸地問李郎。越是恐懼,我越是渴望知道一點底細。
“跟你一樣,最早,我接到一個讀者的信,每封都是九頁。後來我就來到了這個偏僻的炮樓……”
說到這裏,李郎的眼睛突然直了:那個照片上的人走了進來!
他東張西望,很快就看見了我們,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慢騰騰地走過來。他的臉在候車室蒼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陰森。
這裏怎麼也算是公共場所,可是,他竟然破門直入,毫不忌諱!
他是擋不住的!
我驀地感到了無依無靠,六神無主。看看李郎,他的臉已經是鐵灰色。
那個人走到我們麵前,停下來,慢騰騰地笑了,笑成了遺像上的模樣:“故事還沒完,你們怎麼能走呢?”
我猛地站起來,大聲說:“唐森!結束吧!”
他像挨了電擊一樣哆嗦了一下,驀地收了笑容,愣愣地看著我,突然轉身,以極快的速度跑了出去。
李郎把頭轉向我,“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一邊說一邊朝對麵的牆上指了指,“你看,那上麵有一個‘眾’字,不知道為什麼,它一下就讓我想起了‘森’字——很奇異是吧?”
“你比我更有想像力,我服了。”
“我的想像力是受你啟發的。”
從那以後,李郎再沒有寫過一篇恐怖小說。他隱退了。
(真實度: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