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電話被接起來了。
“喂!藝文!”
“周德東?”
“你現在有沒有看電視?”
“我剛剛進屋,正要打開電視機。”
“你快點!”
“怎麼了?”
“快快快!”
此時,這一集恐怖電視小說眼看就要結束了!
“打開了嗎?”
“打開了。”
“你看沒看見你的身後坐著一個人?”
“你說他呀?我當然看見了,他是我們安排的人,為了增加恐怖氣氛——我們最終還是采納了你的意見。”
“他是你們安排的人?”
“是啊。”
“上次我看見給你送水的那個人就是他!”
“是他?”
“他是你們電視台的演員?”
“也不是什麼演員,他是我們電視台的一個工作人員,好像是保安。我們看他長得瘦小枯幹,就讓他臨時客串了一下。”
“他姓什麼?”
“我還真不知道。”
“……好了,我沒事了。”
這時候,節目完了,那個保安和藝文一起消失在黑暗中。那個保安在消失之前,一直都在電視裏木木地盯著我。
屏幕裏傳來藝文的聲音:
“把我關了,睡吧……”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電視台。我要見一見這個瘦小的人。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蟲子這種東西。
人在明處,陽光普照的地方。
蟲子們在暗處。
它們藏在牆縫中,地下的洞穴裏,廢棄的磚石下,草叢深處,樹上……
並不是所有在暗處的東西都是害人精。
明處讓人占領了,蟲子們不敢出現,於是,它們隻好躲進暗處。隻有明處也變成了暗處的時候——比如黑夜降臨,它們才敢慢慢爬出來。
不過,躲在潮濕的暗處時間久了,任何東西都會變化。
蟲子的臉越來越陰暗,內心越來越陰暗……
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蟲子,那數量遠遠超過我們的估計。
雖然它們長得各種各樣,但是有些特征是一樣的——大多數的蟲子都沒有骨頭,軟軟的,都有密麻麻的腿。
堅硬的活物可以保護自己,比如烏龜,蝸牛,甲殼蟲。軟的活物保護不了自己,也不會進攻,無矛無盾,就隻好在暗處思忖對策。
因此,瘦弱的人總比身強力壯的人更恐怖。
人看不見蟲子,但是蟲子卻能看見人。
我們散步,我們談情說愛,我們發呆,我們偷偷地手淫……暗處都有一隻或者兩隻再或者很多隻怪異的眼珠在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們,當然我們一點都沒有察覺。
比如,現在我開車走在大道上,說不準路邊的樹葉中就有一條或者幾條蟲子在看著我。
也說不準,我旁邊的座位縫隙裏就有一條蟲子在監視我。
它的長相很可能出乎我們的想像。
每天都有很多生物品種滅絕,但是,每天也都有一些新的生物品種孳生。
一天,我在我家衛生間裏就看到了一些長相古怪的小飛蟲,它們生著兩片翅膀,像高粱粒一樣大,灰色的,看不見眼珠、鼻子、嘴之類的器官。它們靜靜地伏在高處的牆壁上,紋絲不動。
我用蒼蠅拍打死了一隻,其它都飛跑了。
那飛蟲死了之後,沒有血,什麼都沒有,牆壁上隻有一些灰色的粉末。
我猜想,一定是裝修房子時使用的各種新型化工材料,產生了這些古怪的蟲子,我們根本不知道它們屬於什麼科目,也不可能知道它們的習性,以及它們是不是有毒……
到了郊區電視台,我把車停好,走進大門。
一隻手突然從大門一側的門衛室伸出來,攔住了我——是門衛。
“證件。”
“噢……”我看了他一眼,急忙低頭掏證件。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慢慢抬起頭,盯住了他的臉——我要找的就是他!
他冷冷地看著我。
“喲,我就是找你。”
他皺了皺眉:“你找我幹什麼?”
“我是一個作家,你們電視台零點講的恐怖小說就是我寫的……”
他不太信任地看著我,那眼神讓我接下來不知說什麼好。
“你有什麼事?”
“電視台播出我第二篇恐怖小說時,你在鏡頭裏出現過,我覺得你演得很好,所以……想跟你談一談。”
“談什麼?”
“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嗎?”
“我白天值班,隻有晚上有空。”
“那就晚上吧。”
“在哪裏?”
我轉頭看了看,說:“拐過去,有個粗口酒吧,我們就在那裏吧。你幾點下班?”
“八點。”
“那我們就約在八點。我先走了。”
他沒有說什麼。
我離開之後,感覺他一直在後麵看著我,那眼神沒有絲毫信任。
我一直在郊區電視台附近轉悠。
天一點點黑下來。
電視台在郊區,馬路上空蕩蕩的,再朝前走,就是曠野了。這裏的燈火稀稀拉拉,冷冷清清,像一隻隻困倦的眼睛。
風刮起來,低低地掠過城市的屋脊。
我等到八點,準時走進了那個粗口酒吧。
大約十分鍾之後,那個保安來了。他還穿著那身難看的保安製服,和這個酒吧的氣氛很不諧調。
他靜靜地坐在我對麵,看著我。
酒吧裏人很少,時間太早了。除了我和他,旁邊隻有一個人,他背朝著我們,孤獨地喝酒。
“你喝什麼酒?”我問。
“我不喝酒。”
我從他的神態中看得出來,他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那就給你要一杯冰水吧?”
“行。要兩杯。”
酒水來了後,我說:“是這樣,有一個導演想把我的恐怖小說拍成電視劇,我在幫他物色演員。”
“電視劇叫什麼名字?”他問。
“《蟲子》。”
說完這兩個字,我哆嗦了一下。
他沒有任何反應,還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我。
“最近,我看你在鏡頭裏露了兩次頭,覺得你的神態演這個角色特別合適……”
他搖了搖頭,打斷了我:“是一次。”
“你沒參加第一次恐怖節目的錄製?”
“沒有。”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小,隻有兩條很細的縫縫。
我覺得,他的上下眼皮其實是一種掩體,就像堅固、深邃的碉堡,隻露出兩個很小的了望孔。他的眼珠藏在那裏麵,不讓人看清楚他的眼神。
接著,我又打量了一番他的臉和手,試圖找到異類的蛛絲馬跡,卻沒有任何發現。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常青。”
“常青……你喜歡蟲子嗎?”
“不喜歡。”
“為什麼?”
“你說呢?”他的口氣突然有點咄咄逼人。
“我挺喜歡蟲子的。”我說。
經驗告訴我:你越害怕什麼東西,那東西就越接近你,這句話包含哲理意味。比如,你越恐懼瘋掉,越容易瘋掉。你越害怕被什麼附體,越容易被什麼附體……因此,我說:我喜歡蟲子。
他的眼神又顯出不信任了。
“當然,蟲子害怕人,對人有敵意,所以,我要想接近蟲子,就得變成蟲子的樣子。有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把骨頭都抽去了,又安上了很多很多的腿,爬進了草叢,那些蟲子就慢慢爬了出來,一點點朝我圍攏過來……”
他的眼裏似乎爬出了一些恐懼。
他不是恐懼蟲子,而是恐懼偽裝成蟲子的人。
“一條蟲子想接近人,也得變成人的樣子,不然,人就會把它踩碎。有一次,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蟲子,它的腿像毛發一樣密麻麻,它躲在草叢中,不停地吃自己的腿吃掉一條又一條,最後就剩下兩條了,這時候,它才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來……”
他眼中的恐懼越來越強烈。
“我就是因為做了這個古怪的夢,才產生了靈感,寫出了這些有關蟲子的故事。”
突然,旁邊的那個座位裏傳出一陣開心的笑聲。
我抖了一下,但是,我沒有把頭馬上轉向那個人,我警惕地盯著這個自稱常青的人。
他慢慢轉頭去看。
我發現,他轉頭的時候,好像脖子不會轉動,身子跟腦袋一起轉過去,直僵僵的。這個動作讓人發冷。
我突然回過神來,感覺那笑聲很熟悉,好像是藝文。我迅速轉頭看了看,然後對常青說:“是藝文。”
他直僵僵地把頭轉過來:“哪個藝文?”
“你們電視台的啊。你等我一下。”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走過去。
果然是藝文,他拿著一個很精巧的手機,正在跟什麼人通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看了我一眼,點點頭,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他對麵,眼光越過他的肩,看那個保安。
他雙手握著水杯,不停地抖動著雙腿,好像很煩躁。
過了一會兒,藝文終於把電話掛了。
“你也在這裏?”我問。
“我在等一個朋友。你跟誰來的?”
我壓低聲音說:“那個保安……”
他轉頭看了看:“在哪兒呢?”
我朝他背後指了指:“在那兒。”
這時候,那個保安已經站了起來,他端起那杯冰水,慢慢走了過來,那神態和在電視中一模一樣。
他走到藝文跟前,把那杯水輕輕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看著藝文說:“老師,你喝水。”
藝文看看他,又看看我,說:“好……謝謝。”
接著,那個保安把眼睛轉向了我,說:“我走了?”
我說:“你,你再坐一會兒唄?”
“不了,我得回去睡覺了,明天還得值班。”
“噢,那你先回去吧,我們改日再見。”
“再見。”
“再見。”我和藝文一起說。
那個保安就走了出去。
他出門時,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我和藝文急忙把目光移開。
他把門關上之後,藝文問我:“你和他談什麼?”
“沒談什麼。”
藝文就岔開了話題:“現在,第三期電視恐怖小說已經錄製完了。我讀了你這麼多關於蟲子的恐怖小說,還是覺得第一篇最好。”
“你喜歡蟲子嗎?”我突然問他。
“我?”藝文笑了笑:“我喜歡。”
“為什麼?”
“我喜歡沒有骨頭的東西。你說,鳥啊,猴啊,魚啊,長得就是那個樣子了,在電視上,在生物教科書上都能看得到,太熟悉了。可是,蟲子不一樣,它們長得奇形怪狀,什麼樣的都有,很好玩。”
“我真沒想到。”
“我還經常試圖接近蟲子。”
“那你就得變成蟲子的模樣,不然,它們就嚇跑了。”
“你一定也喜歡蟲子吧?不然,你不會寫它。”
“不不不,我害怕那玩意。”
“有什麼好怕的?”
“它們長著那麼多的腿,像頭發一樣密麻麻,看起來就惡心。”
“其實,人倒過來就是蟲子。”
他這話讓我怵然一驚。
第四個周五,零點。
太太出差了,家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把所有的門鎖好,坐在電視機前,打開電視。
這一天終於不刮風了,外麵的月亮很圓,露重風輕。
今天講的是我第三篇關於蟲子的故事。
藝文坐在一片荒草中,他的臉很暗。天上的月亮彎彎的,猩紅,像一隻貪婪的眼睛。
當然,這個節目不是在外景地拍的,是在舞台上,用道具和燈光製造了這樣一個環境。
故事是這樣的:
有個和尚,他佛心固定,一心向善,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一條蟲子。
一天夜裏,他正在打坐念經,一條黑色的蟲子從蒲團爬出來。
這條蟲子很怪,它的身子長長的,沒有一根毛,光光的,有一種古怪的亮光,在黑暗中不安地閃爍。它好像忍受著某種非常的痛苦,身子一直在焦躁地扭動。
它搖頭擺尾地爬上了和尚的身子,四處竄動。它爬過和尚的手和腳,爬過和尚的脖子,爬過和尚的臉……
和尚一動不動,繼續保持禪靜。
最後,這條蟲子幾乎爬遍了和尚的身體,終於,它爬下去,搖頭擺尾地走了。
過了片刻,和尚開始扭動起來,渾身不安。所有蟲子爬過的地方,奇癢難捱,而蟲子走過的路線在他身上織成了網。
他跳起來,痛苦地抓撓,可是不頂事,他越來越難受,最後,撕破了袈裟,把全身撓得鮮血淋漓……
他被送下山,送進了醫院,竟然沒有一個大夫能治好他的病。
和尚歇斯底裏了,像那條黑色的閃光的蟲子一樣,他滿心焦躁,搖頭擺尾,奔走在荒山裏。他紅著眼睛尋找那種蟲子。
終於,他在一塊石頭旁發現了一條,他撲過去,準確地把它抓在手中,一口就把它咬斷了,大口咀嚼起來……
一條蟲子改變了一個和尚的佛性。
沒想到,片刻之後,他身上的奇癢漸漸消失了,恢複了從前的樣子。
這是一種害人蟲。它藏在黑夜裏任何一個地方。
今天,藝文講得不錯,他把這個故事講得血淋淋的。
我全神貫注地看。
突然,我看見那個保安又一次出現在鏡頭裏,他拿著一個簡易的刈草機,慢騰騰地從黑暗中走出來……
我緊緊盯著這個瘦小的人,看他下一步有什麼舉動,或者說,看編導讓他接下來幹什麼。
他走到藝文的身後,突然停下來,認真地察看藝文的頭發。藝文的頭發很亂,像荒草一樣。
他似乎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人,繼續講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聽不見他說什麼了,死死盯住那個保安。
他定定地看著藝文的腦袋,沒有下一步舉動。
就這樣過了好半天,他一直紋絲不動,我不由驚駭了。以前,我注意觀察過幾個裝死的演員,中國的,外國的,都有破綻。而這個瘦小的人卻高超,和一具站立的死屍一模一樣!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別人家的電視能看到他嗎?
我抓起電話,撥藝文的手機號。
電話還沒通,門鈴突然響了。
半夜了,是誰按門鈴?
我放下電話,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通過貓眼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是那個保安,他爬到我家門口了!
他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他來幹什麼?
我不想開門,但是,門鈴一直在響,顯然,他知道我在家。
我咳嗽了一聲,硬著頭皮把門打開一條縫。
“是……你?”
他站在門口,禮貌地笑了笑:“對不起,打擾你了。”
“你怎麼找到我家的?”
“是藝文老師告訴我的。我可以進來嗎?”
“你有什麼事嗎?”
“那個電視劇的事,上次我們還沒有談完。我回去想了想,覺得……我可以進來嗎?”他又說了一次。
我隻好把門打開,說:“噢,你進來吧。”
他就進來了。
“來之前,我還擔心會打擾你睡覺,可是藝文老師對我說,你這時候肯定在看電視呢。”他一邊換鞋一邊說。
“這不,正播我的恐怖小說呢。”
他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演得不錯呀。”我說,同時,坐在了他對麵。
“都是編導安排的。”他笑笑地看著屏幕。
我也看了一眼屏幕——這時候,另一個他已經消失了,屏幕上隻剩下了藝文,他還在孤獨地講著……
“關於那個電視劇……”他把目光從屏幕移到了我的臉上,開始了正題。
“你等一下,我先去一趟衛生間。”
“……好好。”
我起身疾步走進衛生間,掏出電話,繼續撥藝文。我要跟他核實一下今天的節目。
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在家。現在,是夜最深的時辰。現在,那個瘦小的人就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我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處境很危險了。
電話終於通了。
“藝文,是我!”
“你又發現什麼恐怖素材了?”
“今天的節目又讓那個保安出場了?”
“沒有啊。”
“我又在電視裏看到他了!”
“你得去看看醫生了,周德東!今天這個節目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講,根本沒有其他人出現!”
“他來我家了……”
“現在?”
“地址不是你告訴他的嗎?”
“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兒!”
我忽然想起來,我從來沒對藝文說過我家住在哪兒!
他又說:“而且,他就是一個保安,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完了!”
“什麼完了?”
沒等我說什麼,電話一下就斷了,我低頭看了看——沒電了。
……藝文不知道我家裏的電話,他無法打過來。
我傻傻地站在衛生間裏,不知道何去何從。可是,我總不能一直在衛生間裏藏著,我還得出去。
我四下看了看,鏡子,化妝品,電吹風,木梳,洗衣粉,手紙……衛生間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當武器。
最後,我在馬桶後看見了一瓶殺蟲劑,很粗壯,我把它拿起來,塞進懷裏,懷裏立即就鼓起來,一眼就可以看出揣著什麼東西。
這是我最後的武器了。
我揣著它走出去,看到那個保安正拿著一串鑰匙在擺弄。那是我老婆的,上麵有個漂亮的鑰匙墜兒,是一塊圓形的有機玻璃,裏麵凝固著一條蟲子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