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來。
他敏感地看了我的衣襟一眼,問:“你懷裏裝的是什麼?”
“沒什麼,是個,是個熱水袋。”
“就是,天有點涼了。我租的那個房子沒有暖氣,很冷,最近一直想搬家。”
突然,我感到耳朵有點癢,就用手摳了摳,同時不自然地看了看他。
他立即敏感地朝我的耳朵看過來。
這時候,電視屏幕突然一黑,我的小說講完了。藝文在黑暗的屏幕裏低低地說:“蟲子就在你家裏,祝你好運……”
我抖了一下,隨即按了一下遙控器,把電視關了。
我是在暗示那個保安,我要睡覺了。
他卻沒有告辭的意思,他像泥塑一樣,繼續看那黑糊糊的電視屏幕,一動不動。
房間裏一片死寂。
隻有我和他。
我打破了靜默:“你……明天還得上班吧?哦,應該說今天了。”六歲以上的孩子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沒事兒,我休假。”他看了看我說。
我幹幹地笑了笑,哆嗦得越來越厲害。
“你太冷了……”他說完,慢慢站起身,盯著我的衣襟一步步走過來:“一定是水袋涼了,你掏出來,我給你換點熱水。”
“不……”我朝後閃了閃。
“你怎麼了?”他詫異地看我。
“沒怎麼呀!”
他笑了笑,那笑意裏隱含著一縷嘲弄,我明顯感到他的眼神不像人的眼神!
我把一隻手插進懷裏,緊緊抓住那筒殺蟲劑,就像一隻羊羔麵對一條軟軟的毒蛇,希望用它的角保住性命一樣。
他突然說:“你小時候愛捉迷藏嗎?”
我直直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又笑了笑,說:“我最喜歡捉迷藏了,而且,我藏起來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如果我不出來,他們永遠找不到……”
我想他說的是真話。那天,他從黑暗走向黑暗,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可以用一下你家的廁所嗎?”他突然說。
這時候,我才說出了兩個字:“……你用。”
“謝謝你。”
說完,他轉身朝廁所走去。也許,他上完廁所就該走了……
過了好長時間,我一直沒聽見他衝水的聲音。
忽然,我想到了逃跑。
可是,這是我的家,我往哪裏跑呢?
跑到朋友家去?深更半夜把人家敲起來,說有個人在我家聊天,一直不走,我趁他上廁所就跑到你家裏來了——那不是太可笑了嗎?
漸漸地,我不抖了。
他還是沒出來。
我有點驚詫了,抓緊懷裏的武器,悄悄走到衛生間門口,發現裏麵黑咕隆咚,沒有開燈。
我叫了一聲:“常青!”
裏麵沒有聲音。
我敲敲門,又叫了一聲:“常青!你在裏麵嗎?”
他不在裏麵在哪裏?這個衛生間四周都是牆,沒有窗子。
裏麵還是沒有聲音。
我輕輕扭了扭門把手,裏麵鎖著。
我快步拿來鑰匙,把門打開:“吱呀……”
裏麵靜得可怕。我站在外麵,伸進手去,打開裏麵的燈——我傻眼了,裏麵空蕩蕩,那個詭怪的保安不見了!
這家夥在跟我捉迷藏!
我的眼睛快速在衛生間裏掃視著,判斷他能藏在哪兒。
我猛地拉開淋浴房,沒有人。
我又打開洗衣機的蓋,還是沒有人。
除了這兩個地方,哪裏都藏不住人了。
我靜靜地站立,一動不敢動,這樣會使我的聽覺保持極度靈敏,沒有一點幹擾。
四周太靜了,就像一個沒人居住的空房子。
——假如,有個人跟你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捉迷藏,可是你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這個人,怎麼都看不到他那張笑嘻嘻的臉,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很多年之後……你再都沒有找到這個人!這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啊。
這個衛生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出去,馬桶管道都伸不進一個拳頭,排風孔還不如碗口大,地漏像個老鼠洞……
我肯定,他就在這個衛生間裏,正暗暗地笑著,可是,我卻看不到他……
馬桶裏的水冒了一下泡,我緊張地朝那裏看了看,忽然想起了我的那篇恐怖故事:有個人把一條滿身都是毛的蟲子扔進了馬桶,最後它又變成無數的蟲子爬了出來……
難道這個常青會從馬桶裏露出頭?
我緊緊盯著它,它又沒有任何聲音了。
過了好長時間,我終於退出來,回到了客廳。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
我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又不甘心地站起來,悄悄走向衛生間。
突然,我的頭皮“唰”一下就麻了——衛生間裏的燈被人關掉了,裏麵漆黑一片。
我站在外麵,朝裏麵輕輕叫道:“常青……”
沒有一點聲息。
我朝黑咕隆咚的衛生間裏踏進了一步,伸手去開燈,可是,燈沒亮。
我的心劇烈地抖了一下,趕緊退出來。
我拿來手電筒,朝裏麵照了照,還是什麼都沒有。我試探著走進去,半空中懸掛著一隻毛烘烘的東西,差點撞在我的眼睛上。
我後退了一步,用手電筒照著它,定睛觀看——是一隻很大的蜘蛛,很多爪子都在慢慢地舞動,那是它的一種表情。
我隱約看見它長著很多眼珠,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那些圓溜溜的眼珠,藏在密麻麻的毛毛裏,閃著綠瑩瑩的光。有的眼珠在看我,有的眼珠在看我的身後,有的眼珠在看黑暗的天花板,有的眼珠在閉目養神……
我家衛生間裏從來沒有出現過蜘蛛!
我極其恐懼,極其惡心,拿起笤帚瘋狂地打過去,把它打掉在地上。
然後,我急忙低頭尋找它的蹤影。
它不見了!
光潔的地板上隻有一隻拖鞋,我哆哆嗦嗦地把拖鞋掀開,一眼就看見了它,這節肢動物蜷縮了所有的爪子,像死了一樣。
但是,這騙不了我,因為它那些藏在毛毛裏的眼珠都在死死地盯著我,有的眼珠盯著我的眼睛,有的眼珠盯著我手中的笤帚,有的眼珠盯著我的耳朵眼,有的眼珠盯著我的毛發……
我抬腳用力朝它踩去,它一下就軟綿綿地碎了。
我抬起腳看了看,它的屍體已經支離破碎,眾多的眼珠都爆裂了,隻有一個眼珠滾到了一旁,圓溜溜地閃著幽光,還在盯著我。
我又一腳踏上去,這個眼珠也碎了。
我靠在牆上,開始胡思亂想。
我踩死了一隻蜘蛛,這本來是一個芝麻大的事情,可是我擔心,明天早上我看見一具七零八落的人的屍體散落在衛生間裏。
他就是郊區電視台的保安常青。
那樣的話,我就成了殺人犯,一個肢解屍體的變態殺人犯。
而且,我把屍體埋起來都不行,至少藝文知道,昨天半夜常青來了我家。
——如果,一個人因為殺死了一隻蜘蛛而被判死刑,那將是人類環保史上的一件空前絕後的事情。
我疲憊地回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我的大腦好像沒有潤滑油的輪子,艱澀,滯重,緩慢,它“嘎吱吱”地轉著,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見有個人在叫我:“周德東……”
我打了個冷戰,卻沒有徹底醒過來。
那個聲音繼續顫巍巍地叫著:“周德東……我在這兒啊……”
我使勁睜開眼睛,確實有人在叫我。
“周德東……”
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朝衛生間走去,那裏麵還是一片漆黑。
“是我……”
這時候,我才聽清是有人在門外叫我。
“誰!”我已經受不了類似的打擊了。
“是我,藝文啊。”
我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表,早晨五點十四分。
“這麼早,你來幹什麼?”我在門裏問。
“你把門打開。”
“我問你,你來幹什麼?”
“你怎麼了?夜裏,你給我打電話,口氣那麼驚慌,最後你說了一聲‘完了’,電話就斷了,我特別擔心,就跑來了。”
我的心放了下來。
一確定他是我的同類,我驀地感到他特別親切,立即伸手開門鎖,可是,我的手又僵住了。
我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足以讓我對他失去信任——他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在哪兒嗎?現在,他怎麼突然找到了?
我把手縮回來,低低地說:“藝文,昨晚你在電話裏不是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家住在哪裏嗎?”
他似乎愣了一下,馬上說:“我是不知道,否則,我夜裏就趕過來了!我一直等到天亮,才從我們的攝像那兒問到了你家的住址……”
是的,那個攝像來過我家,她是順路,取幾篇恐怖小說稿。看樣子這個藝文沒什麼問題。
我終於打開了門。
藝文一步就跨進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我沮喪地說:“你進來再說吧……”
藝文跟我走進客廳,坐在了沙發上。
我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他突然笑了起來。
“你怎麼了?”
他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其實,我跟這個常青一樣,小時候捉迷藏,誰都找不到我……”
我愣愣地看著他:“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為什麼我藏起來別人找不到我。”
“為什麼?”
“我回家了。”
“你是說……”
“不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這樣。”
我家衛生間確實離防盜門很近。可是,防盜門的聲音是很大的,我沒有聽到一丁點聲音。
“……他為什麼這樣做呢?”
“我想,他是個農村人,不懂規矩,解完手就悄悄離開了。”
“這太牽強了。而且,他不見之後,我明明打開了衛生間的燈,轉了一圈,那燈就被人關掉了!”
藝文拿起手電筒就去了衛生間。他出來之後笑了,說:“是鎢絲燒斷了。”
我愣了愣,又說:“為什麼偏偏這時候燒斷呢?”
“周德東……”藝文看著我的臉說:“我想對你說一些話,你不要介意……”
“我不會的。我怎麼了?”
“你的恐怖小說寫得很好,很恐怖,可是,你也不要太專注於你的工作……”
“為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
“說啊,你到底什麼意思?”
他盯著我的眼睛,終於輕輕地說出了一句:“我從你的小說中,看到了精神分裂的影子……”
我的心好像一下就掉進了冰窖裏。
他繼續觀察著我的臉,小心地說:“我以為,你是察覺到這個保安有入室搶劫的苗頭,才嚇成那個樣子,沒想到……你是個作家,一定比我更懂得,心魔最可怕,一旦迷失在裏麵就成了無限循環小數,永遠也走不出來……”
我突然意識到,我忌諱精神分裂這個詞,我害怕聽到它。難道我真的有什麼問題了?
“但願是我多慮……”他又小聲說。
“我相信,我沒有任何問題,是他有問題!”我一下變得有點氣急敗壞了。越強硬越說明沒有底氣。
他笑了笑,平靜地說:“後來我在單位問過這個常青的情況,他很正常。他是一個保安,有組織,有領導,有兄弟,有姐妹,有悶鬱的中學時代,甚至還有過一次失敗的戀愛經曆……”
我的心似乎踏實了一些。我最怕的就是一個人沒有來曆,沒有表情。
“我覺得,你最好去找心理醫生看看。”藝文最後說。
我再也沉不下心來寫東西了。我總覺得這房子裏還有一個人。
他在一個我看不到的地方,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包括我洗臉,刷牙,吃飯,發呆,解手,掏耳朵,賊眉鼠眼地四處搜尋……
最可怕的是睡著之後。
我不是畫中人,我肯定得睡覺。睡著之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即使有一萬條蟲子在我腦袋旁邊爬來爬去,我也毫無所知。
它們就近近地俯在我的臉上,無聲地注視著我的睡態,無聲地聆聽著我打鼾,無聲地數著我有多少根睫毛……
我噩夢不斷。
我在夢中夢見我做了噩夢,我從夢中的夢裏醒來,睡眼惺忪地四下張望,窗外有昏黃的月亮,那是夢中的月亮。
……隔了一天,我給藝文打電話,問那個常青有沒有上班。
藝文在電話裏驚慌地對我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壞了,那個常青真的不見了!”
我的腦袋“轟隆”一聲。
“你的猜測也許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有問題……”說到這裏,藝文遲疑了一下,然後,他小聲說:“你一個人多保重吧。”
終於,老婆回來了。
盡管她比我膽子還小,可是有她在,我的心裏還是會穩實許多。
她乘坐的火車晚上到。
我開車接她回來的路上,藝文打來了電話,他問我:“你在哪兒?”
“我在外麵。”
“他出現了!”
“誰?”
“常青!”
“他上班了?”
“沒有,他給我打來了電話!”
“他在哪兒?”
藝文壓低聲音,顫顫地說:“我說了你別害怕……”
“你說!”
“——他在你家裏!”
我一哆嗦,車差點撞到路邊的梧桐。我把車停下來,顫顫地問:“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的手機上顯示的是你家的電話號碼!”
“他……說什麼了?”
“他說,他迷路了。”
“還有呢?”
“他說完這句話,電話就斷了。”
“哦……”我心亂如麻地掛了電話。
“家裏出什麼事了?”老婆問,她察覺出了點什麼。
“沒什麼事。”
說完,我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嘟——嘟——嘟——嘟——嘟——”
沒有人接。
那天夜裏,我和老婆做愛的時候,開著床頭燈。這不符合我們的習慣。
老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是,她沒有問。
我十分清醒地做愛,就像在毫不專注地打磨一件什麼東西。終於,結束了,我像完成任務一樣翻身下來,警覺地聽著四下裏的動靜。
老婆還不知道內情,我要為她放哨。
她旅途勞頓,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可是,她又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說:“今天不是星期五嗎?”
“是星期五。”
“你怎麼不看你的節目?”
“我太累了……”
“噢,那你就趕快睡吧。”
說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我感到這個世界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孤獨地看了看茶幾上的那部電話機,它模模糊糊的。在我離開家之後,那個常青曾經用過它。此時,他毫無疑問就在這個房子裏,正躲在暗處看著我……
突然,我想撒尿。
這時候,已經過了半夜,我有點膽怯,可我總不能不去,也不可能叫老婆跟我一塊去。
終於,我下了地,快步走向衛生間。
我突然停住了腳,傻住了——衛生間的燈柔柔地亮了!
這個燈泡的鎢絲燒斷了啊!幾天來,我一直沒有換……可是,現在它莫名其妙地亮了!
我試探著剛剛走進去,門突然關上了。我猛地回過頭,就看見了站在門後的他。
是他!
他還穿著那身保安製服,可是,他的臉卻是一張蜘蛛的臉!
那一瞬間,我驀地想起了媒體上曾經報道過的人麵蜘蛛!
蜘蛛的臉被放大之後,竟然是這樣的醜陋和怪誕!
那是一張三角形的臉,有很多綠瑩瑩的眼珠,有的在看我的眼睛,有的在看我的大腦,有的在觀望外麵的動靜,有的在發呆,有的在假寐……
在眾多的眼珠中間,有兩片毛烘烘的嘴,不停地蠕動著。
狹窄的衛生間裏站著我和他,顯得有點擁擠,他的臉幾乎貼著我的臉,我聞到一股腥臭的氣息。
那兩片奇形怪狀的嘴蠕動著說:“你為什麼不找我了?”
我呆呆地看著這個怪物,已經不會說話了。
他那張三角臉突然扭曲,聲嘶力竭地咆哮起來:“我藏了這麼多天,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我緩緩摔倒了。
我的腦袋撞傷了,縫了六針。
我從醫院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老婆發現她的鑰匙不見了,那上麵有她單位的鑰匙,有家裏的鑰匙。
這件事一下讓我見到了一絲光亮。
當天下午,我就開車去了電視台。
藝文不在。
那個攝像告訴我,他突然辭職了。
我一下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問:“那個常青上過幾次鏡頭?”
她想了想,說:“三次。”
我一下就懵了。
這期間,隻要我給她打一個電話,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多簡單啊,可是,這世上很多事就是陰錯陽差。
接著,我去了電視台的人事部。
從一個工作人員的口中,我又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藝文大約是半年前進入電視台的,聽說,他以前是一個挺有名的化妝師。而那個常青就是他介紹到電視台當保安的,兩個人是什麼關係不詳。
最後,我見到了人事部存檔的藝文身份證複印件。
他本名叫張藝文,他家的住址我去過,給張藝涓送錢。
(真實度: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