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倒吸一口冷氣:“隋末戰亂,竟然死了這麼多人?”

呂晟一字一句:“自大業七年崩亂至武德六年,十二年間人口減去三千六百萬人!十之有八!法師,我們都是從隋末的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群雄爭野,殺人盈野;群雄爭城,殺人盈城。百姓掘土做餅,易子而食。這天下人對天道、佛陀、綱常可有一絲一毫的敬畏?我等待法師十日,就是為了問您這一句——今日我們辯論儒道佛三教誰先誰後,可有絲毫的意義?”

玄奘沉默了很久:“在呂狀頭看來,今日我們如何做才有意義?”

呂晟看著玄奘疲憊憔悴的麵孔:“法師這副皮囊想必也疲乏了,如今古寺清淨,陽光正好,不如你我酣睡一場?”

玄奘想了想:“我且問你一個問題。”

呂晟點頭:“請問。”

玄奘問:“為何你要棄了正八品上的秀才科,去考那從九品上的進士科?”

呂晟凝望著他:“聽說法師當年是從成都偷渡出川?”

玄奘苦笑:“沒錯。”

呂晟問:“偷渡關隘按照朝廷律令,要判流徒之刑,法師為何要冒險?”

玄奘道:“隻是為了求解心中的大道罷了。”

呂晟問:“聽說法師在荊楚和吳越聲望卓著,卻又為何要北上趙州?”

玄奘道:“趙州道深法師精通《成實論》,貧僧想去求解心中大道。”

呂晟笑了:“在下也是如此啊!法師,有一種東西,佛家稱之為佛,道士稱之為道,帝王稱之為法,讀書人稱之為儒,黔首眾生稱之為夢想。它能使人與人有所敬畏,國與國永葆和平,黎民百姓安居樂業,世上不再有戰亂、饑荒和痛苦。這個東西觸之不見,摸之不著,口不能述,筆不能載。大唐開科取士,不問門第與家世,一舉打破魏晉以來的九品中正,使得寒門士子也有了晉身之途。有人說科舉便是這種東西,我卻不信,於是便親自去試了一試,可惜不能六科全中,深以為憾!”

玄奘默默地凝望著他,兩人都不再說話。

玄奘打了個嗬欠,斜著身在蒲團上躺下:“既然如此,我們便酣睡一場吧!”

呂晟大笑,也斜著身躺下。

幽深古殿,午後的飛塵與日影籠罩在兩人臉上,令人昏然欲睡。這些時日玄奘疲憊無比,很快便神思恍惚。

正朦朧間,耳中卻傳來呂晟的聲音:“聽說法師是洛陽人,家中可還有親人?”

玄奘低聲:“父母早亡,一姐早嫁,二兄出家,隻有大兄在家中務農。呂狀頭你呢?”

呂晟聲音低沉:“我是山東博州人,父親是一老卒,前隋時就隨著韓擒虎征戰,後來又隨著薛世雄征高句麗,到頭來一身傷病。我還有三個兄長,都是在大業年間從了軍,大兄戰死在高句麗,二兄戰死在雁門郡,三兄戰死在揚州。”

玄奘歎息:“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十二年亂世,你我都是飄零之人。”

呂晟道:“法師說的當真不錯,老父一生征戰,卻落得家園破滅,三子喪身,後來他帶著我回到博州老宅,當真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遙望故宅裏,鬆柏塚累累。從此我就在那家宅和墳塚間讀書、長大。”

午後的陽光照著,二人就這樣聊著,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從天邊傳來,是風雲在講述,是青史在呢喃。玄奘終於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寺中晨鍾聲傳來,玄奘才悠悠醒來,呂晟正含笑望著他。玄奘愕然看了看天色,竟然已經是卯時日始,佛殿裏窗欞泛白,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夜。

呂晟笑著:“法師這一覺睡得我心服口服!這場論戰,是我輸了!”

玄奘不解:“這是為何?”

呂晟坦然:“我已經贏了二十九日,全無牽掛,你卻不同,你是兩大宰相征召而來,肩上擔著佛門的榮辱,你敢睡這一覺,自然便是我輸了。”

玄奘沉默片刻:“你我談的隻是一場賭局嗎?”

呂晟神情嚴肅,深深鞠躬施禮:“那是你我一生的賭局。既然其觸之不見,摸之不著,口不能述,筆不能載。那就傾盡我們一生來尋找吧!”

玄奘含笑點頭,兩人對視一眼,一起推開觀音殿的大門。眼前是層疊殿閣,是輝煌長安,似乎正有一股蓬勃之氣在三千六百萬的屍骸中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