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就在慕夫人慘死的同一夜。

夜深。

夜深有雨,泣天的雨。

淒淒的雨,似在哭訴蒼天,何已會令好人消逝,何以會令一個可憐的女人等不及看英雄蓋世的一天……

偌大的慕府,也為著慕夫人的死,霎時變得如同——“墓”府。

而在漫天淒雨之下,有一個人,卻依然未睡,他,負著滿身滿心的創傷,就在這漫天的風雨中,就在慕府外的一個廣闊的竹林內,尋找著一些他失去的東西……

英名。

沒有人為他所中的劍創療傷,也沒有人理會他所中的十三勁腿傷勢,就連他自己亦忘記了傷,他的心中隻有一件事,便是……尋回那半邊玉佩!

他本送給慕夫人的半邊心意。

慕龍與應雄即使多麼傷痛,想必也早已回房休息去了,縱使他們未必可以成眠。

惟有英名,無論他受了多麼重的傷,在歇息一會之後,他還是不惜冒傷、蹣跚地、一拐一跌地往那竹林尋找,卻不料老天爺比人間的殺手更無情,竟於他尋找之時,下起雨來……

他渾身上下已給滂沱大雨打得透,傷口本已凝結的血塊,複給冷雨化開,血,又再源源不住的淌出來,可是他猶毫不理會,他隻一心一意要尋出他要找得東西……

隻要再找回那玉佩,應雄便再不能反悔,他必須如言讓英名把玉佩放回慕夫人手上……

惟是,竹林偌大,且遍地給豪雨打的泥濘,一個已傷得差點要爬在地上的人,要在此找回半截玉佩,直如大海撈針……

英名找了許久許久,還是找不著那玉佩,可是他猶沒有放棄的意思,然而,無論他的心多渴望能夠找回它,他也僅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

雨,不但把他打至渾身濕透,他的身軀,亦開始冷得顫抖起來,而就在他冷得牙根打顫的時後,雨,仿佛突然停了。

雨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停,隻是英名卻已沒給漫天風雨潑打,因為他的頂上,遽然多了一柄傘!

而此傘的主人,此刻卻竟然不顧漫天風雨打在自己身上,也要騰出這柄傘為一個落難濕透的英雄擋雨……

小瑜!

一個將會糾纏英雄半生的人。

英名微微抬首,赫見以傘為他擋雨的人竟是小瑜,不由一愣,似沒有想過她在此夜闌人靜之時,還會冒雨前來看他,更沒料到她寧願自身濕透也要為他擋雨,他道:“是……你?”

小瑜的鬢發已給雨水打得如水蛇般黏附在其額上臉上,雨水更在她小小粉靨上一顆一顆的滴下,已分不清她究竟有沒有為英雄落難而哭,她僅是淒然的點了點頭,勸:“英……名表……哥,算……了吧!那玉佩那樣小,這竹林……卻奇大,想必……它早已給……與水打濕的泥……埋在……地下,即使……你再找……也不會再找著……它的了……”

“不!”英名堅持:“我不信……有誌者事不成!隻要它還在這裏的話,我,一定會找著它!”

說時又繼續俯身尋找。

小瑜眼見他為要找回這玉佩給慕夫人,不顧風不顧雨不顧傷不顧冷,私下實是深深感動,當下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逼個很大決定似的,遽地,她把傘拋掉,也一起與他俯身於泥濘中尋找!

她竟然為他如此!她竟然為他如此!

英名見狀,眉頭一皺:“你,在幹……什麼?”

小瑜已感到渾身濕冷無比,牙根也開始打顫了,可是她還是為他堅持下去,她強顏歡笑的答:“我……也在找玉佩呀!”

英名定定的看著她,看著她那張真誠的臉,一雙眼睛,也不知在想著些什麼,他猝地冷冷道:“我……與你非……稔熟,你不用為我這種不祥人而找,像你這種嬌嬌女,還是快回房裏高床暖枕去吧!”

小瑜一怔,不虞他會對自己一番熱誠口出冷言冷語,急道:“不……祥人?英名……表哥,你還認為自己是……不祥的孤星?”

“我從來都是!”英名直接了當的答:“而且,我不但……害了自己親生娘親,也害死……慕夫人……”

“我,雖然會成全慕夫人最後心願,不再在人前低首;但——”

“我也不想再與任何人接近,我已不想再見任何人!”

他這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英雄雖不再低首,但慕夫人的死,卻給他一個很重很大的打擊,他更深信,自己是刑克至親的孤星,縱然慕夫人臨終時叮囑他,別要相信自己的命運,但他還是認為自己無法逃出命運……

小瑜聞言,隻感到一陣心痛,她不虞這個稍微抬首,目光已能震攝世人的男孩,如今會心灰意懶至此,再者,她還發現,英名在說這番話時,他曾在壽宴時雙目所流露的驚世劍光,竟已消失無影無蹤……

劍,已在他的心中黯然了……

眼前的他,僅是一個再無英雄神采、自暴自棄的——凡人。

小瑜感到萬分可惜,想不到落難的英雄,如同是一柄鏽了的劍,惟是,他為尋回玉佩交給慕夫人的一顆心,她仍是相當珍惜,她道:“很……好!英……名表哥,既然你認為與我並不……稔熟,不需要……我幫忙,我也不再……幫你……便是了,但,我……相信舅娘在天之靈,也很……希望得回你那半邊玉佩……陪葬,我如今……在此尋找玉佩,隻是為了她,並不是……為了你,你——”

“滿意了吧?”

一語至此,小瑜也不待英名回應,已逕自低首在泥濘中努力尋找。

英名默默的瞄著小瑜在雨中纖弱的背影,瞄著她那雙不怕汙髒泥濘卻仍然在挖在找的小手,他本已不動的嘴角,遽地微微一翹。

那是一絲感激的微笑。

可惜,小瑜正在全神貫注找那玉配,並沒有看見他這絲笑意……

他也不需她看見。

他隻想她不再那樣接近他這個孤星。

然而,某些人對某一些人,總像有某些特殊的緣或吸引力,縱然她和他隻得處一歲,縱然他在逃避她,後來,到了許久許久以後,他終於發覺……

他還是無法逃避她。

無法逃避一段欲斷難斷的情。

今夜的雨,不但打在英名與小瑜身上,也打在另一個人身上。

一個此刻正暗暗站在竹林另一個黑暗角、看著英名及小瑜在尋找玉佩的人。

他,渾身也同樣給雨水打得濕得無可再濕,他那頭本來梳理整齊的頭發,早已散了下來,刺進他的眼睛裏俊臉裏,可是,他的神情卻一點也不頹喪,相反,看見英名一心一意在雨中沒命的找尋玉佩,他的臉反而泛起一絲感動。

因為他娘親總算沒有白死而感動!因為他娘親真的有一個很想她安心而去的兒子!

應雄,他本應高床暖枕去,何解還冒雨站於此竹林之中?他,為誰佇立終宵?

全因為一個他暗裏極為欣賞的義弟,還有一個玉佩!

赫見他不單渾身濕透,他所披的名貴素白長衣,居然滿是汙髒泥濘,他的十根指頭,更赫然盡皆鮮血淋漓,啊?他的指頭為何破了?他的白衣何以沾泥?是否緣於……

他也曾不惜舍棄高床暖枕,不惜紆尊降貴,在此竹林的另一角落暗暗以十根指頭挖泥找物?挖得他十根指頭滴血?

他到底在找什麼挖什麼?他可已找到了?

他早已找到了!

盡管大海撈針不太可能,他還是把不可能便為可能!他終於在大海中撈得了針!

隻見應雄十根淌血的指頭之內,正緊緊握著一件殘舊之物,一件刻著“送給娘親”四字的玉佩!

啊?啊?啊?

他竟然比英名先找著那個玉佩?既已丟了它,他為何又要找它?是否,他不想英名找著它,把它放到慕夫人手中,他才要比他更快找著它?

瞧應雄滿身汙泥,想必已在泥中雨中找了很久,他比英名更快找出玉佩,也許因他的傷並沒英名那樣重,隻是如今,他看來比英名更落泊,髒得更不堪入目;他的長衣實在太白,他本也是一個含著銀匙出世的人,一個白衣的富家公子,一旦汙髒低下起來,更教人惋惜不已。

孰令至此?

然而,應雄似乎一點也不為自己那身沾泥的白衣可惜,也沒有為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介懷,他隻是緊緊握著那個玉佩,暗暗看著彼端正埋首尋找的英名及小瑜,落寞而又淒然的自言自語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娘親,你全下有知,也該看見了吧?”

“我不需任何人認同,更不需‘他’知道我所幹的;娘親,我隻要你曉得……”

“你除了有一個可能會成為英雄的義子,也有一個絕不會負你臨終所托的——”

“兒子!”

“孩兒應雄,一定會如你所願,一生……”

“無!愧!於——”

“心!”

淒然而又落寞的呢喃,恍似孤雛悼念慈親的哀鳴,如迄,如訴,可是應雄卻始終未有淌下半滴眼淚。

他隻是遽地手中一揚,手中那半截玉佩已挾勁射出,直射向數十丈外英名與小瑜埋首尋玉之地。

接著,他那汙髒的白衣身影,便如同一頭孤單的鬼魅般消失於偌大的竹林之中。

消失於漫天風雨中。

是的!他是一頭孤單的鬼!

即使落泊如英名,無論他千般不願,還有小瑜靠在他身畔,與他一起埋首尋玉。

然而應雄,他所幹的一切,他都不用任何人曉得。

他將會在以後整個曆程之中,徹底孤獨地幹他自己認為無愧於心的事……

應雄去後不久,寂寥的竹林,遽地響起了一聲高呼!

英名的高呼!

他終於找到了!

“英……名表哥!你找到了……那玉佩?你找到了?那……真是太好了!”

小瑜眼見英名手中忽然握著那個玉佩,不禁由衷的為他喜悅,叫了起來,淚,也霎時從她的眸子落下。

太好了!不錯!實在是太好了!隻是,倘若英名在找著這半邊玉佩時能細心一點,他或會發現,玉佩之上,其實染著一絲細微得連肉眼也差點看不見的血漬,一絲從一個熱血男兒十根指頭淌出來的血絲……

這絲染在玉佩上的血漬,本在靜靜細訴著一個動人故事,一個關於一個大哥如何為其義弟找回玉佩,找至十根指頭滴血的故事……

可惜,風聲太大,英名的欣喜又太深,雨勢又太烈,英名,並沒有聽見那絲玉佩上的血漬所泣訴的故事,而那絲動人的血漬,也在英名握著玉佩時,瞬間便被暴雨衝洗而去……

宛如一切生死愛恨,也會在茫茫天地、漫漫歲月中褪去。

翌日,當應雄前往臨時為慕夫人所搭的靈堂,欲為他的娘親上香之時,他便發現,慕夫人手中,又再次握著那便邊玉佩,而英名,早已在為慕夫人上第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