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正是從他身前不遠處的一個樓閣上傳出來的,隻見樓閣窗口打開,一道人影正在撫琴,夜色之下看不清撫琴之人容貌,從身形能看出撫琴者當是一名女子;
再看樓閣角上正蹲著一人,正是唐思遙,公孫俊衝望見了她,隻見她向公孫俊衝作個手勢,意思是莫要出聲。公孫俊衝不知道她來了多久,隻依言而事,不再出聲,退在一旁靜靜觀看。
隻聽琴音進入尾聲,漸停漸響終歇音。那文弱青年睜眼,不知看到他是否看到左右兩邊的公孫俊衝和唐思遙,隻聽他說到:“周大家妙音如斯,品軒欽佩!”
他一開口,公孫俊衝便聽了出來,他正是之前那位讓院門引自己和唐思遙入住之人,想來多半他是這裏的主人了。
隻聽樓閣上那女子說到:“小女之能萬萬算不得‘大家’二字,任公子莫再謬稱。”聲音委婉旖旎。
再聽這位任公子言道:“周大....姑娘方才所湊的‘胡笳十八拍’之第十一段,此曲調纏綿,哀怨心髓。當四弦仲呂為宮調,應轉六弦清黃鍾作商調,姑娘卻是以七弦清太簇為徵調。與那‘鞠之育之兮不羞恥,湣之念之兮生長邊鄙’並不相符。”
閣樓上那位女子嗯了一聲:“宮調平和,商調靜神,麵對世局隻能是以平和心境,久之神靜態然,正對應蔡文姬第十一段之心情:身在胡戎之地,思鄉難切,但已生育二子,隻能‘日居月諸兮在戎壘’,日久雖然情傷,卻也有平然麵對現實,故而宮調轉商娓娓道出這位奇女子之哀怨.....”
“但一曲萬人聆變.....”樓閣中女子繼續說到:“徵調有振興之意,宮調轉徵,是平和之意轉化振奮之心,麵對世俗之艱險展示不甘屈於命運之意。所以小女並未彈奏出原曲之意,而是隨心意所彈奏。”
樓閣下任公子輕撥著眼前素琴之弦:“聽聞周姑娘十一歲患了眼疾,看事物總朦朦朧朧不真切,由此學琴,沉浸曲音之中。”
“不錯!”樓閣中女子並未回避:“可世間本就真虛難辨,常人一雙肉眼看這世間又何嚐不是朦朦朧朧?小女浸於琴曲一十六年,反倒聆得人心真聲!”
任公子繼續輕撥琴弦:“周姑娘雖有眼疾,卻並未消沉,借琴道尋覓新的人生。這曲調彈奏之時,想必周姑娘糅合自身意誌,曲調出新,陳而不拘.....品軒受教....”又聽任公子話鋒一轉:“下麵容品軒獻醜,望周姑娘賜教!”
一語言畢,隻見任公子棄扇湊音,一曲輕暢之聲隨之而響,節奏清新、旋律歡快,頗有生機盎然之意。與方才那閣樓女子所湊之曲,兩者一悲一歡,一哀一喜,成了鮮明之對比趨勢。
一曲奏畢,隻聽閣樓女子緩緩說道:“這一曲陽春白雪,練得極好。”簡簡單單一言,再無一語。
任公子不由得楞了一下,未料到對方評價如此扼要:“這...這就完了?”樓閣上女子說道:“任公子這曲技藝精湛,極好。”
公孫俊衝聽這二人對話,言語平常並無奇異之處。
一旁的唐思遙卻是已漸漸窺得其中之意:這二人多半切磋琴藝,以曲會友。樓閣上女子以自身領悟結合原曲,曲為人用,隨心而彈,隨興所湊,不拘泥於俗世;閣樓下公子琴技純屬,想來是不知苦練了多少遍,方有此琴力,技高卻終為凡藝。二人琴境高低在唐思遙心中已有分曉。
“公子多才,有‘六藝’之稱,自然比小女懂琴,琴技也遠勝小女,小女拜服。”可能是覺得自己言語單調,樓上女子再言恭維一語。
任公子輕聲哂笑:“品軒懂的是琴之曲調、彈奏之法。品軒懂琴卻非愛琴之人,不若周大家心曲融一,實乃真正的知琴人。”
樓閣上女子突然一轉話題:“師曠自幼眼盲,醉心於琴,嚴於律己,故而琴技高超。他身為晉國主樂大師,竟敢宴席上舉琴向君,可見他更嚴於律人。他為人莊重肅穆,刻苦自律,與公子有幾分相似,所以公子彈奏這曲陽春,神似自然,倒是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