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夢(1 / 2)

莫 言

山東高密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當代著名作家。1981年開始創作生涯。他創作的《紅高梁》曾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獲得“大家文學獎”。莫言的早期作品注重表現細膩獨特的生命體驗,描寫童年記憶的鄉村世界,達到了自然與感覺的奇妙和諧。1985後,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他開始文體實驗,構造獨特的主觀感覺世界,天馬行空般的敘述,帶有明顯的“先鋒”色彩。

六十年代初,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我的大哥便以優異成績考中了華東師範大學,成為高密東北鄉的第一個大學生。大哥的考中,給家庭帶來了榮耀,也激活了我的大學夢想。但很快便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我因編寫《蒺藜造反小報》得罪了當權的老師,被開除出校。時當1967年,我十二歲,讀小學五年級。

《蒺藜造反小報》隻出了一期就被老師封殺了,我記得上邊有一首“詩”,那大概是我最早的創作:造反造反造他媽的反,毛主席號召我們造反!砸爛砸爛全他媽的砸爛,砸爛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其實當權的老師也是造反的,也是要砸爛的,但他的觀點與我的觀點不同,所以我就把他得罪了。

失學後,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高玉寶式的痛苦。那時又複課了,我的小學同學大多轉到我家前邊的農業中學就讀。雖然上學如同胡鬧,但畢竟還上課。每當我趕著牛羊、背著草筐從學校窗外的小路上走過時,聽到教室裏昔日同學的喧鬧聲,心中的滋味確實不好受。不但大學夢徹底破滅,連中學也上不成。家庭出身富裕中農,當兵很困難,招工沒希望,看來隻能在農村待一輩子了。在絕望中,我把大哥讀中學時的語文課本找出來,翻來覆去地讀,先是讀裏邊的小說、散文,後來連陳伯達、毛澤東的文章都讀得爛熟。

過了幾年,出了一個有名的人物張鐵生,盡管他不是什麼好人,但他的方式的確啟發過我,使我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線光明。原來靠一封信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上大學呀!於是,我就學著張鐵生的樣子,給當時的國家教育部長周榮鑫寫了一封信,表達了我想上大學的瘋狂願望。信發出半個月後的一個傍晚,我正在灶前幫母親燒火,父親步履踉蹌地回家來了。他的手上,捏著一個棕色的牛皮紙信封。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響。我本能地猜到了:父親手裏捏著的,就是我發出的那封信的回音。我既激動又害怕,不知道是福是禍。

父親捏著那封信——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並不急於給我,他的雙眼盯著我,眼神是那樣的迷惘、蒼涼——令我至今難忘——他終於說話了:“你想什麼呀?”然後他把信遞給了我。那是一張很小的印有紅頭的便箋,上邊有十幾行用圓珠筆寫的字跡。信的內容大概是:您的信我們收到了,您想上大學的願望是好的,希望在農村好好勞動,等待貧下中農的推薦。雖然是官腔套話,但當時真讓我感動得不得了,這畢竟是國家教育部的回信啊!夜裏,我聽到父母在低語。父親說:“這小東西,出息好了沒準能成個小氣候;出息不好,就是個惹禍的老祖宗。”母親歎息道:“委屈孩子了,那麼個好腦子,天天閑著。”

教育部回信,使我的大學夢愈加瘋狂。但我清楚地知道,在村裏待著即使我幹活比牛還賣力,也不會有貧下中農來推薦我上大學。

當時,所謂的貧下中農推薦,完全是騙人的空話,每年那幾個名額,還不夠公社幹部的孩子們分配的,根本輪不到農村青年的份,更別說像我這種出生在富裕中農家庭、連小學都沒畢業的農村青年了。

於是我想到了當兵。當了兵,隻要好好幹,就有可能被推薦上大學。

即使上不了大學,能提成幹部,也是一條金光大道。經過連續四年的努力,在二十一歲的時候,我終於當了兵,那是1976年2月。到了部隊,我積極得小命都快豁出去了。掏廁所,挖豬圈,“反擊右傾翻案風”。有一次去農場割小麥,我一個人割的比全班割的還要多兩壟。就這樣,我贏得了全站上下普遍的好感。那時,填寫入伍登記表時,幾乎每個人都少填歲數、高填學曆,我當然不能免俗——為此我內心緊張了許多年——我雖然小學都沒畢業,卻鬥膽填上了高中一年級。1977年底,領導告訴我,讓我複習功課,準備來年夏天去北京參加考試,報考的學校是我們本係統的工程技術學院。我既激動又害怕,激動的是機會終於來了;害怕的是對數理化一竅不通——連分數的加減都不會。一連幾天,我吃不下飯,睡不著睡,想去向領導坦白真情,又怕落一個偽造學曆、蒙騙組織的罪名。後來,發狠一咬牙,拚吧!寫信讓家裏人把大哥那些書寄來,在本單位一位馬技師的輔導下,開始了艱難的自學。那半年裏,我在一間儲藏勞動工具的小倉庫裏,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硬是從分數學到了複數。化學學了一冊,物理學了兩冊。考期逼近,我心裏越來越恐慌。別人見我如此勤奮,都說我必中無疑;但我心裏清楚,半年的時間裏,我隻是把一些公式背熟、定理大概弄通而已,解題的能力極差,肯定考不上的。正在痛苦煎熬中,突然,上邊來了電話,說考試的名額沒有了,我不能去北京趕考了。聽到這消息,我如釋重負,但心中卻感到悲喜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