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篇學術論文(1 / 2)

季羨林

著名學者,梵文學家,中國東方學奠基人。季羨林曾任北大東語係係主任長達40年,為我國在東方語種的教學和科研方麵作出了重大貢獻。他主持編纂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傳世藏書》、《神州文化集成》、《東方文化集成》等大型叢書在傳播中國傳統文化、弘揚中華民族精神、構建全民族人文精神素質方麵發揮了重要作用。他的100多部著作已彙編成24卷《季羨林文集》。

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專門研究範圍是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

在這一方麵,他是蜚聲世界的權威。他的老師是德國的梵文大家呂德斯教授,也是以學風謹嚴著稱的。教授的博士論文以及取得在大學授課資格的論文,都是關於新疆貝葉經的。這兩本厚厚的大書,裏麵的材料異常豐富,處理材料的方式極端細致謹嚴。一張張的圖表,一行行的統計數字,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令人頭腦昏眩。我一向雖然不能算是一個馬大哈,但是也從沒有想到寫科學研究論文竟然必須這樣瑣細。兩部大書好幾百頁,竟然沒有一個錯字,連標點符號,還有那些希奇古怪的特寫字母或符號,也都是個個確實無誤,這實在不能不令人感到吃驚。德國人一向以徹底性自詡。我的教授忠誠地保留了德國的優良傳統,留給我的印象讓我終生難忘,終生受用不盡。

但是,給我教育最大的還是我寫博士論文的過程。按德國規定,一個想獲得博士學位的學生必須念三個係:一個主係和兩個副係。

我的主係是梵文和巴利文,兩個副係是斯拉夫語文係和英國語文係。

指導博士論文的教授,德國學生戲稱之為“博土父親”。怎樣才能找到博士父親呢?這要由教授和學生兩個方麵來決定。學生往往經過在幾個大學中獲得的實踐經驗,最後決定留在某一個大學跟某一個教授做博士論文。德國教授在大學裏至高無上,他說了算,往往有很大的架子,不大肯收博士生,害怕學生將來出息不大,辱沒了自己的名聲。越是名教授,收徒弟的條件越高。往往經過幾個學期的習彌那爾,教授真正覺得孺子可教,他才點頭收徒,並給他博士論文題目。

對我來講,我好像是沒有經過那樣漫長而複雜的過程。第四學期念完,教授就主動問我要不要一個論文題目。我聽了當然是受寵若驚,立刻表示願意。他說,他早就有一個題目《<大事>伽陀中限定動詞的變化》,問我接受不接受。我那時候對梵文所知極少,根本沒有選擇題目的能力,便滿口答應。題目就這樣定了下來。佛典《大事》是用所謂“混合梵文”寫成的,既非梵文,也非巴利文,更非一般的俗語,是一種亂七八糟雜湊起來的語言。這種語言對研究印度佛教史、印度語言發展史等都是很重要的。我一生對這種語言感興趣,其基礎就是當時打下的。

題目定下來以後,我一方麵繼續參加教授的習彌那爾,聽英文係和斯拉夫語文係的課,另一方麵就開始讀法國學者塞那校訂的《大事》,一共厚厚的三大本。我真是爭分奪秒,“開電燈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我把每一個動詞形式都做成卡片,還要查看大量的圖書雜誌,忙得不可開交。此時國際環境和生活環境越來越惡劣,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不但黃油和肉幾乎絕跡,麵包和土豆也僅夠每天需要量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黃油和麵包都攙了假;吃下肚去,咕咕直叫。德國人是非常講究禮貌的,但在當時,在電影院裏,屁聲相應,習以為常。天上還有英美的飛機,天天飛越哥廷根上空。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炸彈落下,心裏終日危懼不安。在自己的祖國,日本軍國主義者奸淫擄掠,殺人如麻。“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書的。家裏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這種內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爾睡上一點,也是噩夢迷離。有時候夢到在祖國吃花生米,可見我當時對吃的要求已經低到什麼程度。幾粒花生米,連龍肝鳳髓也無法比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