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1895 - 1976) 現代著名作家。1912年入上海聖約翰大學。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學文學係,1922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23年獲博士學位後回國。1924年後為《語絲》主要撰稿人之一。1932年林語堂創辦《論語》半月刊,提倡幽默。在賽珍珠夫妻的邀請之下,林語堂舉家於1936年遷往美國,開始了他長達30年的海外生涯,那也是他文學寫作的重要時期,長篇小說《京華煙雲》使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1944年曾一度回國到重慶講學。1945年赴新加坡任南洋大學校長。1966年定居台北。
我生於光緒二十一年乙未(一八九五年),就是《馬關條約》割讓台灣給日本那一年。我父親是熱心西學熱心維新的人,所以家裏一麵掛著一幅彩色石印的光緒皇帝的像,一麵掛著一個外國女孩子的像,堆著一個笑臉,雙手拿著一頂破爛草帽,裏邊承著幾枚新生的雞蛋。我母親愛它,所以掛起來。這便是我的家。我母親針線紅籃裏,有一本不知怎樣流到我家的美國婦女雜誌,大概所謂slick magazlne,紙張是光滑的。母親用那本舊雜誌來放她的繡線。
影響於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親,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州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還是西溪的山水。父親是維新派,又是做夢的理想家,替我做人柏林大學的夢。二姐是勉勵我上進讀書成名的入。以外我有一個溫柔謙讓天下無雙的母親,她給我的是無限無量恒河沙數的母愛,永不罵我,隻有愛我。這源泉滾滾晝夜不息的愛,無影無蹤,而包羅萬有。說她影響我什麼,指不出來,說她沒影響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大概就是像春風化雨。我是在這春風化雨母愛的庇護下長成的。我長成,我成人,她衰老,她見背,留下我在世。說沒有什麼,是沒有什麼,但是我之所以為我,是她培養出來的。你想天下無限量的愛,是沒有的,隻有母愛是無限量的。
這無限量的愛,一人隻有一個,怎麼能夠遺忘?
我們家居平和縣阪仔之鄉,父親是長老會牧師。阪仔又稱東湖,在本地人,“湖”字是指四麵高山圍繞的平原。前後左右都是層巒疊嶂,南麵是十尖(十峰之謂),北麵是陡立的峭壁,名為石缺,狗牙盤鐠,過嶺處危崖直削而下。日出東方,日落西山,朝霞餘暉,都是得天地正氣。說不奇就不奇,說奇是大自然的幻術。南望十尖的遠嶺,雲霞出沒。幼年聽人說,過去是雲霄縣。在這雲山幹疊之間,隻促少年孩子的夢想及幻想。生長在這雄壯氣吞萬象的高山中,怎能看得起城市中之高樓大廈?如紐約的摩天,說它“摩天”,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哪裏配得上?我的人生觀,就是基於這一幅山水。人性的束縛,人事之騷擾,都是因為沒有見過,或者忘記,這海闊天空的世界,要明察人類的渺小,需先看宇宙的壯觀。
又一使我不能忘懷的是西溪的夜月。我十歲,父親就令我同我的三哥(憾廬)四哥(早歿)到廈門鼓浪嶼入小學。阪仔到廈門不過一百二十裏,但是船行而下,那時需三四天。漳州西溪的“五篷船”隻能到小溪,由小溪到阪仔的十二三裏,又需換小艇,過淺灘處(本地人稱為“瀨”)船子船女需跳下水,幾個人把那隻艇肩扶逆水而上。但是西溪五篷船是好的。小溪到龍溪,一路山明水秀,遲遲其行,下水走兩天,上水需三天。幼年的我,快樂無比地享受這山川的靈氣及夜月的景色。船常在薄暮時停泊江中。船尾總有一小龕,插幾根香,敬馬祖婆,有時也有關聖帝爺。中國平民總是景仰忠勇之氣,所以關羽成為大家心悅誠服的偶像。在那夜色蒼茫的景色,船子抽他的旱煙,喝他的苦茶。他或同行的人講給我們聽民間的故事。遠處其他船的燈火明滅,隔水吹來的笛聲,格外悠揚。
這又叫我如何看得起城市中水泥筆直的大道?
父親是幽默成性,常在講台上說笑話。但他也有義憤填胸之時。
他身體是好的,是幼時窮苦練出來的。我幼時常看見他肩上的疤痕。
我祖母也是強壯的,她曾經在本鄉五裏沙,用挑擔的木棍(叫“稟擔”)把男人趕出鄉外。他告訴我們小時肩挑賣糖,天雨時祖母又趕緊炒豆,叫他挑賣豆仔酥。也因為在監獄裏賣米,比較得厚利,也挑米到監獄去賣。祖母是基督教徒,洪楊之亂,祖父給“長毛反”抓去當挑夫,從此母子兩人掙紮過活。父親二十四歲,才人教會的神學院,中文自然是無師自通的。因此他常同情於窮家子。我母親也是出身寒微之家。常立在大門,有過路挑柴賣菜的,她總是請他進來喝一碗茶休息。有一回鄉紳作怪,縣裏包柴稅。鄉下人上山砍柴,挑幾十裏路來平原賣。一挑可賣到一百二十文。這包稅製度,是魚肉鄉民的,沒有什麼定稅。阪仔有五天一次的市場,鄉下人都來買賣。有一回父親遇見那位鄉紳,硬要賣柴的人,每挑納七十文的稅。父親挺身出來,與鄉紳大鬧,並說要告到縣裏去。鄉紳才銷聲匿跡而去……說到我二姐,是這樣的。我進大學,是替她去的。二姐聰明美麗,想人大學而無法人大學。我們鄉下的家,就是家庭學校。大約鄉下人起來早,男孩子管洗掃,在家裏井中汲水入水缸及灌園,女孩子管洗衣及廚房。那時我母親已五十以上了,家裏洗衣燒飯是她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