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童年(2 / 2)

暑假夏天,大家回來,早餐後就搖鈴上課,父親自己教,讀的是四書《詩經》,以外是《聲律啟蒙》及《幼學瓊林》之類。一屋子總是咿喔的讀書聲。我記得約十一時,我二姐必皺著眉頭說她得燒飯或者有衣待洗去了。下午溫習,曰影上牆時,她又皺著眉頭,說需去把晾的衣服收進來,打疊後,又需燒晚飯。她屬虎,比我大四歲。我們共看林琴南譯的小說叢書,如《福爾摩斯》、《天方夜譚》之類。還有一次,我們兩人,口編長篇小說,隨想隨編,騙母親取樂,並沒有寫下來,記得有一位法國偵探名為“庫爾摩寧”,這是我們騙母親的。

她考入鼓浪嶼毓德女校,畢業後,就吵要上福州入學高造,這怎麼可能呢?我父親生六男二女,又好做夢,叫男孩子都受高等教育,自然管不到女的了,而且女大當嫁,是當時的風氣。記得聽父親對朋友講,要送二哥到上海聖約翰大學,是將漳州惟一的祖母傳下來的房屋變賣來的。到了簽字賣屋之時,一點淚滴在契約紙上。到福州上學,教會學校可免學費,但是單川資雜費一年就得至少六七十元。這就無法籌措。所以我二姐上進求學,是絕無希望的。

她那聰明的頭腦,好讀書的心情,我最曉得。她已二十歲了,不嫁何待。但是每回有人說親,母親來房中向她說,她總是將油燈吹滅,不同她講。父親在做狂夢,夜裏挑亮床頭的油燈,口吸旱煙,向我們小孩講牛津大學怎樣好,柏林大學是世界最好的大學。(他看了不少上海廣學會的新書,所以知道這些)牧師的月收入是二十四元,這不是做狂夢嗎?所以我的二姐就不得不犧牲了。

到了她二十二歲,我十八歲,要到上海聖約翰大學念書(錢是借來的),她要到山城結婚,葬了她求學的美夢。她結婚是不得已的,我知道。我們一家下船,父母送女子婚嫁,送小孩遠行留學,同船沿西溪到那鄉鎮。未結縭之先,她由新娘子襖裏的口袋拿出四毛錢含淚對我說:“和樂,你到上海去,要好好地念書,做個好人,做個名人,我是沒有希望了。”這句話是不啻鏤刻在我的心上,這讀書成名四字,是我們家裏的家常話,但這離別的情懷又不同了。那話於我似有幹鈞重的。

過了一年,我回家,沿路去看她。她的丈夫是追求她多年的中等人家的少年,家裏簿有家產,婆婆也是非常自傲,娶得這一門媳婦,總算衣食無憂。她問到我學到什麼英國話,我告訴她。匆匆行別,也訴不到多少衷曲。我秋天回上海,聽見她得鼠疫死了,腹中有孕七月。她的墳還在阪仔西山墓地。

【百家在線】

林語堂於1958年第一次到台灣,1966年決定定居台北,度過晚年。他在陽明山的房子是自己設計的,用幾根西方螺旋圓柱,頂著一彎回廊,繞著的卻是一個東方式的天井。林語堂把在台北陽明山家中的書房,命名為“有不為齋”。他受儒家“有為”的思想影響,也欣賞道家的“無為”;生活態度是以“有為”為中心,但也往往有“不為”的事。林語堂曾經形容這座宅院“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