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還老在外麵逗留,很少回到家裏來,姐姐和哥哥都去上海求學或謀生了,隻剩下我和母親,迎接著每一個寂寞和黑暗的夜晚。父親究竟到哪兒去了呢?我張望著母親淒苦的臉色,不敢提出這充滿了凶兆的疑問。偶然從一起玩兒的幾個小夥伴口裏,才知道父親早巳娶妾,在小鎮的另一個角落裏,又安置了一個舒適的窩。
“還不去看看你那標致的小媽媽!”一個頑皮的夥伴眨著眼,嘟著嘴。詭秘地向我笑著。
聽著這譏諷的話兒,就像聽到父親在那除夕之夜,燃放爆竹的一聲巨響,不過它隻是讓我掩上耳朵,在恐懼中含著歡快和欽佩的心情,而今天的這句話兒,卻像半空裏的霹靂,竟把我脆弱的心兒完全炸碎了。我走到母親身邊,拉住她胳膊,仔細打量她俊秀而又莊重的臉龐,瞧見她炯炯閃亮的眼睛裏,含著一絲憂傷的笑。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麗和善良的女人,為什麼父親會欺騙她,做出這樣荒誕的事情呢?可是我不願向她提起剛才聽來的閑話。我隱約地覺得她平日的憂愁,肯定是為了它,我怎麼能啟口呢?這不是拿著刀子刺向她痛楚的胸膛嗎?
我發現父親也很想跟母親接近,母親卻總在冷落著他。母親是一個秀才的女兒,從小就憧憬知書識禮,她是憑著媒妁之言和家長之命,才嫁給了我父親,卻不太喜歡父親那種隨便和浪蕩的作風。也許是她對生活的態度過於拘謹,才使父親萌生了外心;也許是她早已知悉父親有了外宅,才想盡量保持精神上的寧靜和純潔,跟他保持著永遠難以彌合的裂痕。
我自然是堅定地同情母親的,父親肯定會覺察我的這種情緒。
也許是他感到自己理虧,也許是他心裏有著難言的委屈,就跟我們同樣都不願觸及這公開的秘密。直到父親過世之後,我才懊悔自己為什麼不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談呢?我永遠也無法跟長眠的父親和母親相逢了,隻好把糾纏了自己一生的傷痛,永遠都深深地埋葬在心裏。
且說當我聽說了父親娶妾的消息之後,隻要瞧見大人和孩子們斜斜地瞪著眼睛,咬著耳朵說悄悄話,我總敏感地以為他們在議論我,於是就高高地昂起頭顱,心裏萌生出異樣的反感,拔起腳來飛快地跑回家去,躲在屋子裏獨自思索著,應該怎樣麵對這冷酷的現實?
我變得早熟了,發現生活並不總是美滿與和諧的,生活真像喝一杯苦澀的酒,還不知道喝到何年何月,前途茫茫,沒有盡頭。我於是懂得了為什麼有人會絕望地去自殺?這樣不是可以早一點了結那痛徹心肺的苦楚?
母親瞧見我低著頭躲在角落裏,輕輕地走過來跟我說話,問我學堂裏的許多事兒。憑著她這顆聰敏和細膩的心,肯定會猜得到我在想什麼心事,卻也不肯點破這使我們都感到苦惱的話題。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地活下去,有時候真擔心著她,會不會去尋覓一條結束自己生命的路,不過這顧慮完全是多餘昀。在鄉野裏長大的母親,胸襟是闊大的,意誌是堅韌的,她常常含著眼淚對我說:“誰知道自己會被生出來?既然已經活在這世上了,那就得咬著牙齒活下去,活得讓別人不敢輕視你。”
母親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個出色的老師,她啟示了我要養成一種頑強的意誌,在自己的生活裏忍耐和掙紮下去。在這種憂傷的氣氛中間,我的童年就悄悄地消逝了。
1992年9月
【百家在線】
2002年秋季,全國普通高校招生考試的語文試題中的第五大題“閱讀下麵文字,完成19 -22題”中給出的文章《話說知音》,這篇短文的作者就是林非。林非事前並不知道高考試卷上會選自己的文章,這篇文章現在收入林非的散文集《世事微言》。有人問林非,參加高考學生幾百萬,很多都進了清華、北大和全國許多大學,你的這篇散文印在數以百萬計的高考試卷上,閱讀者眾多,有否發你稿酬?
林非說:“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與我聯係,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稿酬。”他又表示,稿酬是無所謂的,作家的創作,最幸福的就是他的文字和思想能夠留在讀者的心底。林非說,“我最近在看薩特的為什麼拒絕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字,很受感動,作家的創作不是為了功利,這是很令人敬佩的。”回顧一下身邊的那些“速成”作家,“美女”作家,甚至於“用身體寫作”的一小撮,他們的文字和思想猶如寫在沙灘的文字,一陣大潮湧來,什麼也沒有留下,但他們的腰包卻是漲漲的。而我們這些做為給他們“獻金”的讀者,也該反思一下什麼才是我們該去讀的,該去買來看的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