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奔馳著,一隻無形的手剪斷了我和城市的聯係,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遠遠地拉開了我們與城市的距離。卡車顛簸著,太陽就向西落下去,幾百裏路在我看來就如同走過了萬水幹山。
當我獨自坐在鄉村小土屋的窗口,便禁不住想念朋友,淚水也禁不住流下來。於是,我從這裏放飛了一隻隻信使,讓它們飛到朋友手中,傾訴我在新環境裏生活的情景。我說我對這裏的一切都很陌生,對這裏的一切都還不適應。我放飛信使,更盼望有信使飛來。我在窗口盼啊,盼過很久,在沒有信的日子裏,我覺得自己就像被拋在了一個不為人知的荒島上,便忍不住深切悲哀。有一天我一下收到了十幾封信,我的手在發抖,心在顫抖,手中的信紙也像被風吹得沙沙顫抖的樹葉,在內心孤獨的時侯,還有什麼能比友情更寶貴的啊。
寫信的女孩子們在抽泣,讀信的我在抽泣。女孩子們說,自從你走了,我們放學後又來到你的家門口.可那門上貼了封條,我們一夥人在門口哭了很久。於是,我捧著信也哭了很久,我多想再見到朋友們啊!
後來有一天,妹妹推著我到十八裏鋪看知識青年演節目,那是我們公社的駐地,在路上我們發現了郵電所,我說我們給濟南的朋友打個電話吧,我說我想念朋友,妹妹說她也想念同學,於是我們來到郵電所。接線員是個熱情的小夥子,聽說我們是從城裏來落戶的,他就很耐心地幫我們接電話。他不斷將接線插頭塞進麵前的總機裏,並且不斷喂喂地呼叫著濟南,濟南,這呼叫使我覺得自己仿佛正守在一個硝煙彌漫的前沿陣地上。不知他喊了多久,電話終於接通了。
我和妹妹搶著說,那邊的朋友也一個個搶著說,我們流了很多淚水,時間就飛快地過去了。我們戀戀不舍地放下話機,剛擦幹淚水,接線員就遞給我一頁賬單,三塊八,他說。我和妹妹大吃一驚,這對我們來說是一筆多麼大的巨款啊!我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錢,才湊夠了電話費,那是我攢了很久想買一條紅圍巾的錢。雖然不能去買紅圍巾,但是回到村裏我的心情卻好多了,這個電話使我有了一種說不清的寄托,我隻想等什麼時候存了錢,還去十八裏鋪打電話。
幾場南風吹來,小窗後綠色的麥田飛快地泛起了金色的波浪,割麥子的季節到了,那是村裏入最忙的幾天,姑娘們是割麥子的好手。清晨,她們拿著鐮刀,拎著水罐,提著飯籃子到麥地裏去,從我的窗前經過,總要親熱地給我打招呼。愛蓬、改梅、春青、玉仙、瑞光……她們探進一張張紅撲撲的笑臉問我,玲妹妹,你幹啥哩,瞧的啥書?有的問,你在屋裏憋著悶得慌不?她們說,下了晌俺們就來找你玩兒。歇晌時,她們給我采來地頭上好看的花兒,她們將黃色和紫色的花插在褐色的陶罐裏,擺在我的窗台上,在藍天和金色麥田的映襯下,就像一幅美麗的靜物畫。
晚上,姑娘們喜歡聚攏在我的小土屋裏,她們親昵地擠坐在床邊和長凳上,有的掐辮子,有的納鞋底。改梅說,你這裏多好,這罩子燈多亮堂。要是俺家也有這罩子燈,那一晚上得多幹老些活。春青說,你靠住在這裏點燈熬油,看這麼些書,你也給俺們講講這書裏到底說了些啥。
我望著攤在桌上的一本厚厚的書,心中湧起無限感慨。同樣是女孩子卻有著不同的命運。桌上的書裏講的是一個蘇聯少女,通過艱苦的自學,發明了鏈黴素,使世界上的肺結核患者獲得了新生。而眼前,在這偏遠的鄉村,卻有這樣一群女孩子,她們從沒有進過學校的大門,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她們心靈手巧,她們勤勞善良,我真希望能把所有讀過的書都講給她們聽,我真希望讓她們知道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情。我給她們講天文講地理,我告訴她們地球是圓的,我說蘇聯人和美國人已經登上了月球,中國的人造衛星也已經上天了。我給她們拉起手風琴,不會讀書的姑娘們卻會唱很多好聽的歌:《北風吹》、《**來到咱農莊》、《誰不說俺家鄉好》、《太陽出來照四方》……割完麥子,村裏的姑娘們推著木輪椅帶我到地裏看她們鋤地澆水,歇工時她們在一棵大柳樹上拴了個秋千,她們挨個兒坐在秋千上悠蕩,風兒將她們的長辮子悠起來,將她們的花布衫鼓起來,將她們歡樂的笑聲飄起來。後來她們讓我蕩秋千,她們說別怕別怕就推著秋千,讓我高高地飛起來,我盡情地大笑,盡情地大叫,那一刻,大地、藍天、整個世界也融入了我們的歡笑裏。
夏天的晚上,姑娘們又推我來到村南頭的小河旁,河邊栽著一排排古老的垂柳,柔軟的枝條拖在水裏,將河麵遮得影影綽綽,神神秘秘。姑娘們下河去洗澡,要我當哨兵,幫她們看著衣裳,了望著男人。隻聽見一陣嘻嘻哈哈,河中心便升起一個個美麗的身影。月亮泛起淡藍的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河麵上,姑娘們的身影浮在一片靜謐的朦朧之中。我望著她們,就想起古老神話中那些到河裏沐浴的仙女,姑娘們是那樣純潔,那樣友愛,她們互相搓背,互相洗長發。在我的眼睛裏這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隱藏在貧窮裏的美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