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了端午,京師金陵便開始溽熱起來。皇後寢宮中置著一尊冰鑒,冒著涼絲絲的白煙,隻是隔著臥榻較遠,殿內溫度一時也未降下許多。
皇後周仲瑩卻絲毫不覺得熱,放下手中宮扇,吩咐宮人,道,“別叫福哥兒亂跑,再讓涼氣吹著就不好了。”
宮人們連忙攔著正自樂顛顛衝著冰鑒跑去的孩童,那孩童小小的身量,配著一張白嫩如玉的小圓臉,頭頂上紮著一個小髻,跑起來一搖三晃的,活脫脫像是個會動的四喜娃娃——正是奉旨上京,目下養在深宮中的寧王長子,洛川郡王李潤梁。
宮人將那孩童一把抱起,送至皇後麵前。他尚且還在學語,許多話仍是說不太清,唯有伯母二字卻是喚得極為清晰。此刻便口中叫著伯母,一麵張開雙臂撲向皇後懷中。
周仲瑩隻覺得一個溫暖的小身體依偎在自己胸口,心裏頓時滋生出無限憐愛,摟住他便再也舍不得鬆手。
眾人在一旁看著,也覺得這般場景可謂其樂融融。有宮人捧出新下來的紅櫻桃請皇後與洛川郡王用,那櫻桃盛在白瑪瑙碗裏,紅的鮮亮,白的凝脂,煞是好看。
孩童還未學會禮讓尊長,伸出手來就要去抓櫻桃。周仲瑩笑著拈起一顆,放在他手中,含笑道,“福哥兒喜歡這顏色,看來是個好熱鬧的性子。”
孩童也不知聽懂這話沒有,抓過櫻桃含在嘴裏,因著甜絲絲的味道,便即露出笑眯眯的模樣。他一笑起來,隻一對彎彎的眼睛就格外討喜,那笑意仿佛烙在人心上,許久都揮之不去。
宮人見皇後心情極好,亦上前湊趣道,“娘娘是真疼小郡王,昨兒建州才供奉上來的鮮荔枝也緊著他,今兒新下的櫻桃也緊著他,倒把其他個郡王、世子們都靠後了呢。”
另有人笑道,“是小郡王的模樣生得好,怨不得娘娘喜歡,你們看他笑起來的時候,竟是一雙笑眼兒呢,也不知道是隨了爹娘誰。”
福哥兒的乳娘忙接口笑道,“這可是正是像了父親,王爺也生了一副笑眼,隻是平日裏不大笑罷了,若當真高興起來,那樣子也是和往常大不相同,很有幾分讓人親近的感覺呢。”
周仲瑩正自逗弄福哥兒,聽了這話想了想,一笑道,“是麼?我倒沒太留意,原來這孩子的眼睛隨了父親。”因年頭久了,隻覺得李錫琮的樣子在記憶裏已近模糊,便岔開話頭,道,“卻也不是我偏疼福哥兒,隻是他在這群孩子裏年紀最小,身子又單弱,才上京時路途顛簸,一場大病下來又瘦了不少,怎麼不叫人心疼憐惜。”
說著已不自禁的撫摸起孩子嬌嫩的麵龐。宮人聽了這話也有些唏噓,感慨道,“那會子也真是險,哥兒燒得渾身發燙,偏又不會說話隻是喊著母親,母親……娘娘急得了不得,鎮日守在哥兒身邊,敦促著太醫院的人衣不解帶伺候哥兒,總算把哥兒救了下來。日後哥兒長大了,可一定得好好孝順娘娘才行。”
周仲瑩笑著搖首道,“這是什麼話,他自有父母該孝敬,何用孝敬我?趕明兒等他大了,總歸是要回北平去的。我不過是照看他兩年罷了。”
這話才說完,一旁的琅嬛已是撇了撇嘴,她是周仲瑩自家中帶來的貼身侍女,向來是皇後宮中第一等得意之人,因掃視眾人,道,“可別再提這話了,娘娘當日廢寢忘食的照料郡王,惹得太後心裏多不痛快,隻說自個兒的孩子尚且還沒什麼貼心,偏對旁人這麼上心,你們聽聽這話,是對咱們娘娘滿意,還是對小郡王滿意?”
眾人麵上皆有些難色,也不好公然接她的話,隻得點頭訥訥稱是。周仲瑩回首瞟了她一眼,知她到底是關心自己,也不忍出聲苛責,便輕輕搖頭道,“這事以後別再說了,出了這個宮門更加別宣揚,終究對福哥兒不好。”
孩童聽不懂話裏話外的意思,忽聞得伯母喚著自己的名字,便又甜甜的笑了起來。周仲瑩忽地心念一動,望著他嘴角的一滴櫻桃汁,吩咐宮人道,“去給郡王收拾收拾,換過衣裳,我帶他去給皇上請安。”
不多時,二人登輦向前殿行去,至宣政殿,便由宮人將福哥兒抱了下來。殿前侍立的秉筆成恩見她二人前來,忙趕上幾步,笑著躬身見禮,“給娘娘請安,給郡王請安。娘娘這會子要見皇上?可是有些不巧,太後娘娘正在殿中和皇上說話,不過說了有一陣子了。娘娘要是不急,就帶著郡王在偏殿處等一會子可好?”
周仲瑩笑著點了點頭,因俯身對孩童溫聲道,“伯母帶你去裏頭坐會子,咱們等皇上談完正事再進去罷。”
成恩一麵引路,一麵笑道,“如今立了夏,眼瞅著郡王的氣色也好了許多,好似也比剛來的時候長高長胖了些。這都是托娘娘的福……”
話音未落,忽聽得殿中傳來一記高聲喝問,“皇帝究竟預備拖到什麼時候,是不是要等他交通馮長恩,交通北平各處兵馬,準備妥當興兵南下,才肯出師討伐?”
周仲瑩步子一頓,登時停在了當下,隻見成恩亦麵色發緊,尷尬的看向她。廊下立著的內臣宮女們倒是個個麵無表情,好似不曾聽見適才那帶著急怒的聲音,不曾聽懂那話中直白的語義。
隔了一刻,也未聽皇帝有所回應,周仲瑩愈發心焦,隻想象不出李錫珩被如此逼問,此刻該是何等慍怒。忽而皇帝的聲音驟然響起,那聲音中帶著少許倦意,少許無奈,散落著淺淺的惆悵,“二哥在嶽州*了,三哥昨日才進京,就被母親下旨□□……母親當真想要先帝的兒子一個個都死在我手裏麼?兒子卻是從來沒想過要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