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因那些無力挽回也無法挽回的事,早已淹沒在歲月裏。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個春夜,李錫珩躺在她身畔,握了她的手,對她講述起幼年時和兄弟相伴的點滴過往。
她於是笑問他,“太後隻得了你一個,你並沒有同母的兄弟,這點倒是和我一樣,可是我在家時就覺得和姐姐最為投契,雖然她回家不過一年而已,可是我打心裏是喜歡她的。你呢,可有真正喜歡的兄弟?”
李錫珩似乎想了許久,方才淡淡笑道,“曾經也許有罷。”她不解這話,便加意追問,他被聒噪的無可奈何,隻得笑道,“先帝的兒子當中,其實隻有六郎和我年紀最接近,我們在一處長大,他又一直做我的伴讀,小時候我們有一陣子是很要好的。”
“為何隻是一陣子?後來便不好了麼?”她聽得好笑起來。李錫珩卻輕歎了一聲,緩緩道,“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他生得好看,又比我小一歲,我難得有了個弟弟自然很是歡喜。他好像也很喜歡我,我們那時節在一處玩耍,一處開蒙。他這個人極聰明,學什麼都快,有時候比我學得還要快,可是我不生氣也不嫉妒。下了學,我們就去上林苑玩,你不知道他花樣多多,一時又要下太液池摸魚,一時又要上樹掏鳥蛋,他還教我怎麼爬樹,隻是那時候我不敢,也從來沒試過,就隻好眼睜睜看著他玩得不亦樂乎。”
她不禁笑起來,“他不過是五歲大的孩子,又長在深宮裏,怎麼還會這些玩意?”
李錫珩亦笑道,“你不知道,他早年生活在冷宮裏頭,沒人約束他,所以生就了一副頗為自在野性的脾氣。我那會兒也瞧得瞠目結舌,卻隻真心覺得這個弟弟又好相處又有趣兒。後來又一次,他爬樹扭了腳,疼得跳不下來,我站在樹下幹著急,周圍那些廢物竟都不知怎麼上去救他。好容易蹭的快下來時,他已疼得滿臉是汗,我看著難受忽然想要幫他,就蹲下身叫他跳到我背上。他猶豫了一刻,便真得跳了下來,落在了我背上。”
她想著那畫麵,隻是捂嘴偷笑,“你們一個五歲,一個六歲,誰也不比誰力氣大多少,還不一跤都跌在地上?”
他搖頭,“沒有,我穩穩的接住了他。那時候我想,倘若我也摔倒了,一定會被母親知道,母親也許會因此責怪六郎,所以我一定要接住他。”
她點了點頭,盛讚起他來,“原來你那時候就知道替人著想了。”他卻忽然連連搖頭,“可是沒有用的,這件事還是傳到父親那裏。父親大為氣惱,斥責他不敬兄長,對儲君無禮。命他跪在宣政殿前自省。我聽了很擔心也很想去看他,卻被宮人勸阻說,倘或我此刻前去看他,就是對父親的懲處懷有不滿,父親會更加生氣。我才真的沒有再去。”
他忽然澀澀發笑,跟著又道,“我以為他會生我氣,誰知道過後他就像沒事人一樣,決口不提,也依舊和我向從前一樣親厚。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過了幾日,他卻忽然像變了一個人,對我真的恭敬起來。我初時還不明白,後來聽人說才知道,原來是母親派人去申飭了如嬪,還罰了她的薪俸。自那以後,他便有些刻意遠著我。再後來我聽人說起,如嬪是曾經意圖加害母親的廢妃,蕭氏的侍女,還說她故意離間帝後,趁母親有孕之時借機引誘父親,借此為蕭氏翻案,更說他便是從小為蕭氏所教導,定然心存歹念。這些言語聽多了,自然也就潛移默化的刻在了我心裏。慢慢的我對他也不再像從前那般親密友善了。”
她聽到此處,方才驚覺這是個令人惋惜的故事,心裏隻覺得悶悶的,便聽他歎道,“再後來他不知因什麼緣故,被父親責打了一頓,沒過多久整個人都變作了極為冷漠的模樣。父親不知為何又下旨,賜太子太師一枚戒尺,提到舉凡我課業有疏,行止不當,太師不便加以訓誡,便可以六郎為替,令我從旁觀望即可。”
聽到這裏,她不由驚呼起來,“那寧王豈不是代人受過,替你挨了不少打?”
她的發問令他倏然闔上了雙目,她看到他的睫毛在輕輕顫抖,良久才點頭道,“是,那樣快又狠的戒尺落下去,我看著都覺得疼。可是他從來不哭,也不討饒,麵色陰沉一聲不吭,那樣的神氣又看得人發冷發寒。我很想安慰他,可是他的樣子分明告訴我,他不需要憐憫,尤其不需要我的憐憫。我心裏也不免恨起來,他為何偏要那麼冷硬,那麼絕然,他明明知道他拗不過父親,爭不過我,為何不肯流露出一點示弱的樣子,也許隻要一點點,我仍然能像從前一樣,摟緊他在我懷裏,接住他,將他背在身上。”
她心口驀地一疼,那疼痛是為他的一聲長歎,為他帶著傷感的悔悟,為他戛然而止的兄弟情義,也為那些錯過的,永遠不會再重來的歡聲笑語。
他亦沉浸於往昔年華,許久不再說話。她等了半日,聽著他綿長的呼吸,隻以為他已漸漸睡著。卻倏忽聽到他開口,聲音極輕,卻也極清晰,“小的時候不覺得,長大之後方明白,我對六郎是有愧的,倘若他真能從善服義,我便在京師榮養他一輩子又何妨。”
“真的,阿瑩。我說的是真的。”他睜開眼,望著她,像是在對那遙遠的人訴說內心的期望,“如果,他願意做一個太平親王,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