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今我不悲(2 / 2)

周元笙此際將信將疑,仍是緊緊摟住孩子,半是防備的盯著他。良久便見他低下頭,輕輕道,“我不會遷怒於他,更加不會害他——他是母親用性命保全下來的,我豈能加害?況且,母親並不是為他死的,是為,我。”

周元笙聽得一凜,一顆心登時柔軟下來,胸中霎時湧出無盡愛憐之意,“對不起,是我胡亂猜度,我隻是怕你一時,一時傷情之下,會失了分寸。”

李錫琮略略抬首,應以一記頗為自嘲,又頗為苦澀的笑,“我想讓他好生在他母親懷裏睡一覺,也想等他走了,你就可以安靜的陪陪我。”

周元笙驟然聽到這話,隻覺得鼻腔中湧出一陣抑製不住的酸意,險些任淚水奪眶而出,忙又深深吸氣以作掩飾,半晌方走上前將那熟睡的孩子遞給李錫琮。

李錫琮懷抱小兒的姿勢極不嫻熟,然而周元笙倒是樂見其行,含著淺淺微笑,目送他將孩子抱出門去。又見他妥善吩咐院中親信內臣幾句,方才轉身將房門闔上。

天色已蒙蒙發亮,外頭院子裏仍侍立著不少人,想來也是一夜未眠。這許多人當中,隻有那幼童方可心無旁騖的沉酣。周元笙笑了笑,跟著不免暢想起,一時得見幼子平安回歸的任雲雁,會是多麼欣喜,多麼欣慰。這樣也好,至少今夜總還是有人能夠感受到喜悅。

餘下來的時光,該是他們可以坦誠相對的,周元笙不免打疊起精神,望向那半垂首依在門旁的人。他鮮少如此緘默,如此沉靜,那沉靜中又透出些罕見的乖順意味。沉默一刻,周元笙伸手指了指身畔,便見李錫琮輕輕頷首,走到床前緩緩坐下。她於是側目凝望其麵色,發覺他臉上早沒了適才的陰鬱,唯剩下一點不知所措的茫然,以及眉間一道拂之不去的憂傷。

李錫琮坐了一刻,方才漸漸放棄了端正的姿態,身子尋覓著床頭慢慢靠將上去,由始至終不發一言。周元笙隻覺得許多安慰的言辭在唇齒間流轉,可話到嘴邊,卻又傾吐不出,半日終是輕聲道,“六郎,逝者已矣,從開始到現在,你心裏都該清楚的,並沒有萬無一失的萬全之策,這是豪賭,也是宿命。”

他該認命的,隻因這世間誰人不如是,生死富貴,各安天命。可是他從來都不認命的,他拚將這一身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做這天下的主——這般勸慰的話語,到底失之蒼白無力。

安慰者自覺言辭無稽,被安慰者亦無動於衷。長久的沉默過後,李錫琮突然坐起身,伸手扳過她的雙肩,她於是不得不,以直麵他的態度,麵對他。她看到他雙目赤紅,其間彌漫著不可解的癡妄困頓,她聽到他嘶啞的聲音,低低發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刹那間心似刀割,她知道自己能說出許多答案,或正氣凜然,或冠冕堂皇,或粉飾傷痛,或文過恩仇,可是並沒有一個答案能解答他心裏沉重的疑問,為什麼他的母親寧願選擇他死,寧願選擇自己死,也不願給他機會得到今生的完滿團圓。

周元笙定定的看著他,自他泛紅的雙目中,看見了她自己的模樣——眉間眼底皆是無可奈何的傷逝,她連自己都無法鼓舞,無力勸慰,又如何能寬慰他?

李錫琮隻是怔怔的望著她,望了一刻,忽然緩緩道,“阿笙,你眼中為什麼有淚水?”

他的話出口,周元笙忽然淚如泉湧,她極力克製著自己的聲音,回答他,“我不知道……”

片刻之後,她仍是垂淚,卻柔聲道,“因為我的心很疼,因為我太喜歡你,我見不得你難過,李錫琮,因為我愛你。”

撫在她肩頭的雙臂在輕輕顫抖,他捧起她的臉,凝視許久,終是慢慢地微笑起來,清澈的淚水隨著笑容綻放,一並自他眼中流淌而出。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落淚,似乎難得珍貴,然而他自己並不這般覺得。待那淚水流滿麵頰,他不過隨手抹了一把,卻以潔白的中單袖口為她輕輕擦拭淚痕。

這樣疼惜的愛撫燃起周元笙心底磅礴綿延的愛意,她倏然伸出手緊緊抱住他,將他攬在懷中。他異常乖順,不做任何抵抗,亦不做任何掙紮,安分的任自己投入她的懷抱。初時是他的雙肩不斷顫抖,其後是他的身體隱隱戰栗,最終她聽到他低聲的卻不再壓抑的哭泣。

洶湧的淚水打濕她的衣衫,那溫熱的液體帶給她灼熱的刺痛,卻又迅速冷卻。她於是將他摟得更緊些,不過是希望能借此給予他,自己所能釋放的全部溫度和全部慰藉。

今我不悲,日月其除。過了這晚,明朝天亮,他又該做回那個專注主宰自己命途的人。這一晚的悲傷,是他留給自己的,也是他留給她的,隻有他們兩個人才會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