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山回路轉(1 / 3)

鹹熙五年的仲夏,原本與往年的仲夏並無不同,之於普天下的黎民而言,一場始於天家兄弟鬩牆的戰事,即將可預見的在黃河以北拉開帷幕,不過距離江南,距離京師尚且彌足遙遠。何況坊間早已有言,朝廷與寧藩兵力懸殊,王師北定中原,平息戰亂不過是俯仰間的事。是以萬千黎庶絲毫不關心寧藩此役會否功敗垂成,朝廷最終能否一改百年積弊——究竟天下由誰來做主,也許本就不是升鬥小民有興致關注的,隻要戰事不必遷延太久,人們仍可以安居樂業,那麼一切皆不在話下。

與此相較,廟堂之上的大小官吏則有著更為豐富的情緒。雖則天下易不易主,都不影響朝堂上的位置需要有相應的人占據,但各中微妙,卻不得不讓人費盡思量。且隨著寧王李錫琮一紙告天下的檄文下達各州府,百官的態度又不免莫衷一是起來。

早有人研讀後再行解讀,盛讚此檄文洋洋灑灑、文采斐然,不輸昔日陳琳討曹操檄,駱賓王討武曌檄。內中尤以那語涉當今太後的:“弑君以鴆,幽禁皇孫,不敬祖製,屠戮宗親”一句,最為令人膽寒心顫。無論內容是否詳實,皆已是牽扯皇室最大秘辛的醜聞,足以令天下人談之色變。

然而即便寧王攻訐太後惡行昭彰,更有周氏、薛氏等小人從旁操豺狼野心,行潛藏禍謀之舉。該檄文主旨仍不脫尊祖訓、清君側之意。明堂上的官吏由此不免各自肚腸,倒是借著天下悠悠眾口將這主旨廣為傳唱,蓋以彰顯此役乃是寧王與太後一黨之爭,絕非寧藩與當今聖上的皇位之爭。

輿論既造,口實齊備,寧王業已集結二十萬兵力,不日便待誓師南下。這距離李錫琮知曉其母薨逝的消息,也不過才過去三日而已。

五更鼓早已敲過,仲夏清晨的天光漸呈大亮。周元笙前夜不曾安睡,此刻盥洗完畢,坐在一旁看內臣服侍李錫琮穿戴戎服。

除去外罩甲胄、頭盔等物,該穿戴的俱都穿戴妥帖,唯剩下他半散在肩上的頭發尚待束起。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不願在此刻假手旁人,李錫琮屏退眾人,牽起她的手,在鏡前坐下,隨後將束發玉簪放置一旁,再拿起烏木發梳遞至她手中。

他昨晚剛剛沐浴過,散落的發上帶著青木香的味道,鏡中映出他的麵容,有著烏黑的劍眉和如漆煙墨一般的長發。

周元笙挽過他的發,著意打量起鏡中的他,看得有些發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原來你真可算作英俊之人,可惜我從前並不覺得。一晃你我已相識近十年,竟也沒見你變老些,歲月對你當真是情有獨鍾。”

李錫琮似乎也凝神望著鏡中的她,聽罷其言,對她應以溫柔微笑,卻並沒有開口,其實她眉目間舒然的麗色,和雍容端然的氣度,也同樣不曾有過變化。

她輕柔的為他梳著發,一個從未做過此事的人,竟做得極為細致。李錫琮不禁微微一笑,她瞥見那笑容,手中便頓住了。他於是起身,自幾案上尋了一把修建花木的的金質小剪,剪下一縷頭發,遞給她。

周元笙將那一截頭發拿在手中轉著,眼中充溢著濃得化不開的愛意,良久抬眼笑問道,“這是做什麼?咱們大婚之日不是已結過發了?”

李錫琮笑著搖首,道,“那不算,隻是例行公事而已。那時候,你還不曾愛過我,我也……”

他沒有再說下去,她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彼時彼地,他們都不曾理清自己的心緒,也都不懂何謂愛,隻是各自憋著一口氣,一定要等待對方先來愛自己。可今時今日,再去追問究竟是誰先愛上了誰,已經殊無意義。

良久無話,待為他束好發,他方才站起身來,望著她,緩緩道,“還有什麼要囑咐我的?”

周元笙側頭一笑,想了想,凝神回答,“平安回來。”李錫琮笑笑,複問道,“不是功成?不是大捷?隻是平安回來?”

她肯定的搖了搖頭,同樣肯定的答他,“隻是平安回來,我等著你。”

餘下的話不必再說,也不必再想,彼此心中皆清楚,若是此役敗了,他一定不會有命再返來。那麼這一去,也許會成就他們遲來已久的愛,也許會陡然終止他們將將開始的愛。

所以即便笑容漸漸凝結,即便心痛到無以複加,她仍是幾近貪婪的凝視他的臉,竭力控製著不讓自己的淚水模糊視線。直到他的副將與梁謙一並進來,恭敬催促他時辰已至。她方才對著他默默斂衽,福了一福,“我隻送到這裏,不再出去了,你記得我的話就好。”抬首再注視片刻,然後轉身,向房內走去。

這一年的夏天漫長且燥熱,缺少了男主人的寧王府自是一切如舊,女主人周元笙每日則隱於上房院落,在方寸天地間過著頗為慵懶嫻靜的生活。

西風漸勁時,前方的戰報已足以令人欣慰欣喜。周元笙平日除卻關注戰事,更是關注北平的民生民情,所幸李錫琮於此地留有兩萬人馬,更有忽察爾麾下的五千精騎兵,北平城得以固若金湯,一切仍是穩中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