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載驅載馳(1 / 2)

鹹熙五年仲春,四月十六,因柔儀殿失火,帝後崩逝,百官輟朝一日。然而京師各路嗅覺靈敏或不算靈敏的官員,依舊早早靜候於午門外,他們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等候的正是即將占據朝堂和天下的新主,寧王李錫琮。

本供天家祗應的內臣,有一部分趁昨夜之亂逃離了禁中,另有一部分打定主意效力新主,則隨官員一道迎候寧王。禦前秉筆成恩自是其中之一,與李錫琮匆匆見禮,便引一眾人等前往柔儀殿。

未及行至殿前,已可聞見大火焚燒後留下的濃烈氣息。李錫琮舉目望向這座居住過四代皇後的寢宮,曾經精巧巍峨的鬥角飛簷,象征天家威嚴的龍樓鳳闕,皆在這一場潑天災禍中化為烏有。

到了此時,除卻淡漠與平靜,成恩已難自李錫琮臉上尋到多餘的表情,隻得趨近幾步,低聲道,“火勢起得極快,臣等察覺有異時,已來不及再救。臣確鑿未曾想到皇後會如此決絕,以為她心存顧念,總不至破釜沉舟。”說到此處,不得不欠身請罪道,“是臣疏忽大意,請王爺降罪。”

李錫琮隻淡淡掃了他一眼,抬腿便要邁入殿中,慌得成恩趕上前去,阻道,“王爺,殿內混亂不堪,皇……先帝後遺容已盡數為火勢焚毀,麵目難辨,恐驚了您的駕……”

成恩沒能說完,身子已被李錫琮輕輕拂開,隻見他大步跨入殿內,旋即毫不猶豫的揭開了覆在那兩具遺骸上的白單。

殿內響起一陣駭然驚呼,有人已轉過頭去,以衣袖掩住口鼻。李錫琮垂手而立,無語凝視。這樣的場景其實並不會比慘烈的廝殺更觸目驚心,亦不會激發他腹內翻江倒海的洶湧。他隻是需要親眼看上一看,親身見證一下,他的萬裏河山,煌煌帝業是踏著同袍骨肉的屍身,方能得以成就——這是他永生永世洗脫不掉的罪孽,是該記錄銘刻於心。

成恩大約是除他之外,唯一尚能直麵這般場景之人,默然片刻,再度近前低語道,“臣檢視過宮中密道,確是留下行走過的痕跡,臣以為此事蹊蹺,隻怕內中之人並不是皇上。”

李錫琮轉而看向他,問道,“既然懷疑,可有著人驗明正身?”成恩搖頭道,“臣隻是推測,未得王爺令旨,還不曾命人驗過。隻是那女屍應當是皇後無疑。”想了想,終是直言道,“皇後已懷有六個月的身孕,昨日宮中不曾進得身懷六甲之人,定然是錯不得的。”

李錫琮聞其言,心內陡然一顫,亦不加掩飾他的惻然與震驚,怒目相視許久,忽然咬牙道,“壽康宮周氏何在?”

太後周氏已被人強行遷出壽康宮,在踏入久違的景陽宮偏殿時,李錫琮到底將胸中蓬勃欲發的怒火壓了下去。不過是一段不算長的路途,卻足以令他思想明白,他所謂的憤慨,所謂的不忍,所謂對周氏的切齒恨意,不過是自己知曉那酷烈真相之後,意圖為自身罪責開脫而尋求的借口。他沒有理由去指責那剛剛痛失愛子,痛失孫兒的婦人,至少從道義上、禮法上,他都沒有十足坦蕩的立場。

是以李錫琮見到太後時,雙方的神情皆可稱作平和冷靜。他揮手令所有人退下,卻隻留下了成恩一人。

周太後鬢發不亂,泰然端坐,隨意看了看李錫琮身後侍立之人,從容淡笑開來,“原來是你,真是先帝留下的好臣子,哀家早就應該察覺,早就應該將你驅逐。這是哀家的錯,也是皇帝識人不明之過。”她笑容自矜而寧和,言語卻毒辣的令人猝不及防,“可見閹人是不能信的,你今日投奔了他,難保來日不會再行出賣之舉。”

她離間的話語一時並未達到效果,成恩臉上殊無惶恐,李錫琮亦無遲疑的道,“我會留應有的體麵與你,為免你選得麻煩,我便代替你選了。”他側身看向成恩手捧的托盤,其上呈有酒樽酒盞,鎏金嵌玉,端的十分富貴美麗。

太後望過一笑,仍是自顧自言道,“爾等皆是先帝遺留之禍患,他為人一世,刻薄寡恩,對皇帝尤其不公。為著他自己權柄不旁落,為著平衡外將內相,竟沒有將你早早鏟除,以至有了今日社稷顛覆。來日九泉之下,我見到了他,也定要好生問問,可曾想過有朝一日,他的江山會為一介庶孽篡奪。李錫琮,你不過是孽子,即便坐了那個位置,千年萬載,也一樣會被人詬病,永遠難逃弑父弑兄的罪責。”

李錫琮默然聽著,半晌搖首道,“弑殺先帝的人是你,不是我。我雖不孝不悌,卻還不至背負弑父之名。”

太後失聲笑道,“李錫琮,到了今日你還不敢承認,其實你心裏早就存了弑父的念頭,隻是沒有機會,也沒有膽量罷了,也不過是個懦夫,一個被他壓製了十幾年,想反抗卻無能力反抗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