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錫琮不慍不怒,仍是平靜言道,“是,他在我心裏早就死了,也可算作,是我在心中弑殺了他。”
太後挑眉一笑,神情頗有些得意,道,“你承認就好,亂臣賊子,弑君弑父。我便等著看百年之後,你如何見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你李家的列祖列宗。”
李錫琮歎得一歎,道,“那麼你呢?你親手鴆殺先帝,就不怕無麵目相對?還有從前許多為你的野心,為你的宏圖,含冤埋骨之人。或許我們不該再清算這些,你我手上的鮮血並不會比對方少,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太後冷然一笑,點了點頭道,“不錯,成王敗寇自然沒有什麼可說,我便想知道,待我身死之後,你打算如何處置喪儀?”
李錫琮凝眉應道,“你謀害先帝,是國朝大逆之人,自然不能再以太後之禮安葬,不附太廟,不受祭祀。”頓了頓,又道,“我會為你單獨選一處地方,也算是成全你和先帝,生前既為怨偶,死後也無謂同穴。”
太後幹笑數聲,道,“你果然待我還算不錯。隻是這弑君的罪名,我卻是不會認的——那不過是你強加在我頭上的,世人不全是有眼無珠之輩,總會有人不願受你的蒙蔽,為我鳴冤叫屈。”
李錫琮終是笑得一笑,擺首道,“青史會如何書寫,你心裏清楚,何苦做無謂口舌之爭。我也不妨直言說給你聽,你弑君的罪名一旦坐實,那麼五哥的皇位也不再如世人思想的那般名正言順。這是你心裏真正畏懼的,也是我真正能做到的。”
這明白無誤的話語到底令太後渾身發顫,目眥欲裂瞪視良久,便指著他,怒斥道,“你已逼死了他,還要將他最後一線尊嚴也盡數剝奪麼?李錫琮,皇帝待你如何,你心裏清楚,若是他肯狠得下心,又何來你今日僥幸之勝,又豈會保全你唯一的孽子?你今日能站在這裏和我這般說話,正是拜他一念之仁所賜,於公於私,你都不該如此對他!”
李錫琮嘴角輕輕一動,牽扯出一記冷漠的淡笑,緩緩道,“我該如何對他?不將他趕盡殺絕?我的五哥,他真的與皇後一起,*於柔儀殿中?他真的已經不在了麼?”
他說得至為平緩,至為平靜,可惜個中意思卻令太後慌了一慌,驟然間失去了適才從容端然的態度,她緊緊盯著他,聲音發抖道,“李錫琮,他已經死了,你還要如何?這天下已經是你的了……沒有人,沒有人能再和你爭了……”
這也許是她能說出的最具乞憐意味的話,她眼中的痛楚慌亂,是一個母親為愛子深深擔憂的神色。李錫琮看得一清二楚,竟於此刻心中隱隱作痛,便即轉過視線,冷冷道,“所謂王圖,所謂帝業,需要有人以血肉身軀為祭。這個人,如果不是我的五哥,那麼就該有人來代替,方能令我覺得心安。”
太後凝目他冷峻的麵容,良久一曬道,“好,便由我來做這個人。”她忽然慘然一笑,於起身的一刻,厲聲喝道,“李錫琮,你即將是這天下之主,應當一言九鼎,若有食言,來日必遭天譴。”
李錫琮並不回答,回眸看了一眼成恩,示意其於此刻可以呈上盤中之物,旋即更不再多言,轉身向殿外走去。身後仍是傳來披肝瀝膽般淒厲的哀告,“李錫琮,你可以報複周氏,可以侮辱我,但絕不可以食言……我求你,求你放他一條生路,他已經沒有任何能力與你相爭了……”
步出景陽宮偏殿,李錫琮耳畔縈繞的呼號終於漸漸淡去,他抬首隨意望了一眼天際,浮雲皚皚,碧空澄淨,竟是如此好的天氣——原來蒼天亦不曾眷顧昨日的人主,依然願意眷顧他的,也隻有他的生身母親而已。
這是他們血脈相連,且一脈相承的緣與劫!今生的業罪大抵如是,他無法逆天相抗,但他也許能做到,令李氏下一代的子孫不再重蹈他們的覆轍。
於是在京師各路官員開始上表,請求寧王祭天祭祖,於奉天殿登基即位之時,照例需要經過幾番推辭堅拒的寧王李錫琮,卻隻是委派司禮監內臣代為轉達推搪之語。眾人一頭霧水,幾度誠摯懇請,再加之伏地頓首求見後,方才得知,寧王早已在兩日前,率五千親衛驅馳北上,返回故地北平去了。
李錫琮幾乎不眠不休,晝夜奔馳。每到一處驛站,便換下跑得精疲力竭的坐騎。直到隨侍親衛皆已招架不住力不從心,方才下令每日歇息三個時辰。
一路之上,江山在他眼前鋪陳如畫——那已是他的江山,可惜他無暇也無心流連一眼。按捺不住的唯有心底的灼痛與渴望,隻想在此刻再見到那人世間,唯一令他留戀牽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