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不在意他不恭敬的稱謂,隻搖首淡笑道,“父親安心,自姑母服誅,周氏之禍業已煙消雲散。六郎不會殺你,也沒有必要殺你。”
周洵遠不為所動,盯著她,問道,“留著我,是為了安你的心?”見周元笙搖頭,再問道,“是為了邀買人心,彰顯他乃是仁君?”他話中的諷刺之意甚濃,周元笙不禁冷笑道,“父親精明一世,怎麼到了這會子越發糊塗起來。這天下已盡歸六郎所有,況時局穩若磐石,他根本不必故作仁慈。實在是因,父親失了權柄,失了爵位,曾經顯赫一時的外戚周氏已無力再躋身朝堂。這樣的形勢之下,父親是生是死,又有什麼分別呢?”
這話不可謂不刻毒,被周元笙挾帶著十足的怨憤,以輕蔑的口吻道出。那一瞬間,她早已將李錫琮叮囑她的話忘卻,直想親口問一問眼前之人,從頭到尾他究竟有沒有顧念過自己的生死安危。
周洵遠愣了片刻,旋即嗬嗬的笑了出來,緩緩點頭道,“是啊,我是和死人沒有什麼分別了......我已經老了,也活夠了。可是阿瑩呢?她還那般年輕,和皇上恩愛和睦......”眼底漸漸湧上渾濁的淚水,他不能自已的道,“她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我問過太醫,那應該是個男胎……”
他眼中的痛惜那麼真切,看得周元笙亦滿心作痛。她已不再為胞妹的選擇而感傷糾結,皆因逝者已矣。可他心痛的樣子,又令她倏然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聆聽胞妹親昵稱呼爹爹二字時,她心中的酸楚也曾那麼真切。
有些事終究難以釋懷,周元笙冷聲質問道,“若是你們得勝,父親可有想過我的下場?你寫信勸降之時,我也已經有了身孕。我確是不懂,當日你與母親從佳偶變作怨偶,便連我也一並怨恨上,那麼我又何其無辜?這二十年來,父親有沒有一次想過,我也是你的骨血,也是你的女兒?!”
她宣泄過心中憤懣,便能沉住氣,一笑道,“原來天下間,果真有不少偏心父母。”
周洵遠凝眉看著她,隻覺得她眉目間的犀利明澈與她母親如出一轍,心中猛地一慟,忽然問道,“你母親,如今大仇得報,該當十分開懷了罷?”
周元笙笑了笑,曼聲道,“那倒也未必,沒能親眼看見姑母離世,母親尚且覺得不甘呢。”她故意停住話頭,幽幽望著他,一字一句道,“至於對父親你,想必她已看開了,無嗔無怨,無恨無情。所以我也便沒聽她再提過。”
周洵遠神色一窒,因適才提到薛淇,他眼中將將閃爍的一點光亮,也慢慢地黯了下去。周元笙含笑不語,饒有興致的玩味著他的沮喪。她確是憑借著銳利的明敏,猜度出父親仍有一線惦念母親之意。雖則懷著不解,亦懷著不屑,她到底也還是能利用這一線惦念,來擊垮麵前這個清冷頑固的人。
周洵遠失神半日,確然囈語般重複道,“無嗔無怨,無恨無情……”周元笙目視他,微微笑道,“這些前塵舊事,莫非父親此刻尚有眷戀?既有眷戀,當日又為何揮慧劍?恕我說句不敬長輩的話,凡事有一舍才好有一得,父親已得了二十年的好處,總不能一朝失勢,便又忽然留戀起昔日情緣罷?天底下的風流不能都叫你一人占盡!”
周洵遠初時怔怔望著她,半晌方才體味出那話中盡是奚落,不由又是氣惱又是無奈,雙唇顫抖良久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心中愈發疼痛難捱,隻覺得被女兒如此譏諷,實是再無麵目相對,可轉念一想,這又何嚐不是他自己造下的業罪。
他長長一歎,放低了端然姿態,道,“路都是自己揀的,再來一次隻怕依然如故。我已敗了,敗得如此徹底,你今日要來看我落敗的下場,也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隻是世事無絕對,沒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那潑天的富貴尊榮也是一樣。”
周元笙聽他如此說,倒是展顏一笑道,“這話不錯,世間萬事萬物皆有生死因果,別說尊榮富貴,連王朝都有興衰,遲早是會更迭。我也不必想那麼長遠的事,不過是做好當下該做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