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洵遠默然看了看她,點頭道,“你雖年輕,能有這番思量,也算通達了。”
周元笙微微一笑,搖頭道,“並非我的思量,這話原是六郎說給我聽的。”
周洵遠愣了愣,半日方才漸漸恢複麵上的冷淡,正欲開言,忽聽得身後內堂傳來一陣吵嚷。周元笙循聲望去,隻見段夫人匆匆奔出,臉上兀自帶著幾分與素日嫻靜十分不符的慌張,徑直跑到周洵遠身畔,扯著他的衣袖,道,“老爺還不去看看,再晚,怕是就要出事了。”
周洵遠忙站起身來,便要扶著她往回走,不想她略一轉頭,驀地理看清了周元笙,瞬時睜大雙眼,驚呼道,“是你?周元笙?”
她喚著這個名字,眼中猝然閃過冰冷的寒光,下一步竟要朝周元笙撲將過來。周洵遠見狀,急忙緊緊抱住她,一麵隻在她耳畔輕聲安慰。
周元笙看了一刻,霍然起身,冷笑著踱至段夫人麵前,道,“你膽子不小,到了今日還敢做這般態度,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麼?”
周洵遠方要答話,便聽段夫人怒叱道,“周元笙,你們夫妻狼子野心,謀朝篡位,即便得了這天下也難服眾,日後必遭天譴……”她的話還未說完,已被身後趕上來侍女捂住口。
周元笙隻見她眼中盛放灼灼恨意,直如利刃一般,不禁鄙夷道,“當日是你心懷野心,欲置我於萬劫不複之地。可歎機關算計,卻將阿瑩的性命一道算了進去。若沒有你百般籌謀,隻怕阿瑩現下還好好的活在世上。”
段夫人身子陡然一顫,神情突然狀若瘋癲,連連搖首,卻因被捂住口鼻,隻能聽得嗚咽般的哀聲,卻聽不清她言說何語。正自混亂,便有人跑了進來,將一個裹著被褥的小小磨合羅送入段夫人懷中,一麵說道,“太太莫慌,快瞧孩子不是好端端在這兒。”
段夫人懷抱那磨合羅,於倏然間安靜了下來,眼中恨意散去,逐漸浮上了濃濃愛憐。身後侍女隨即鬆開她,便聽她輕言細語道,“好孩子,真是個乖娃娃。”說著便笑對周洵遠,道,“老爺,你看這孩子生得多像阿瑩,就和她小時候一樣可愛,皮膚也是那麼白……”
周元笙聞言一驚,蹙眉疾問道,“她這是怎麼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周洵遠淡淡看著她,輕聲道,“阿瑩不在了,她就變成了這副樣子。時而清醒,時而明白。”
周元笙隻覺匪夷所思,盯著段夫人看了許久,隻見她一臉慈愛,嘴角掛著恬淡微笑,一會逗弄那磨合羅,一會又溫柔問著周洵遠問題,與方才癲狂仇恨的狀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她的心忽然有些發空,其實她並沒有多恨段夫人,畢竟彼此無甚情感更無甚瓜葛。段夫人所行之事雖有害她之嫌,到底不曾得逞,更從某種程度上成全了她與李錫琮。她不恨她,卻也無謂原諒她,可是眼下段夫人卻已成了這副樣子。
原來她早就不需要自己的原諒,尚且還能一直持續,並永遠的仇恨自己。
周元笙心頭漸漸浮上了陰霾,適才因占得上風而得來的一點快意,也於此刻被消磨殆盡。她隻覺得無限疲憊,說不出的壓抑難過,一心想要快些離開此地。她轉而看向父親,見他眼中含著悲憫與求告,同樣的在看著自己。她忽然明白的悟到那悲憫的含義,便微微點了點頭。
才邁出幾步,袖口便是一緊,周元笙半轉過身來,卻見段夫人輕輕拽住自己,溫婉淺笑道,“阿瑩,你到哪裏去了,剛才孩子看不見你,急得哭起來了呢,可見是母子連心的……”
她再聽不下去這樣的言語,當即毫不猶豫扯過衣袖,奪門而出。院中自有融融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灑在地上。她看到那些婆娑的樹影,看到天上那一輪清光,方有種回轉人世之感。於是終於慢慢回想起,李錫琮告訴過她的話,原來親眼看著自己憎怨過的人一敗塗地,除卻那一點點歡愉,剩下的竟然不過隻是,寂寥與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