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仲秋,原是京師一年中最美的時節。天青似水,即便站在被圍牆四麵環繞的刑部大牢前,仰麵望去,頭頂那一隅天空依然如翠玉般通透,讓人不禁聯想起某些關乎自由,關乎高遠的飄渺詞彙。
周元笙身披鴉青色鬥篷,頭罩風兜,彩鴛自提著剔紅孔雀紋圓盒,亦步亦趨跟隨其後。環顧右,又見前頭引路官員不敢多言,彩鴛便低聲道,“幸而這地方還算幹淨,二爺想必沒受什麼大罪。”
周元笙笑得一笑,行至一間獄門前,方轉顧彩鴛,道,“你在外頭候著罷,若實在想看看他,遠遠的望上一眼也就是了。”
彩鴛聞得這話,眼中便是一酸,咬著唇,點了點頭,才將那圓盒遞給了周元笙。
也不知是否為迎貴人前來,牢房內倒是打掃得甚為幹淨,牢門開啟時,兀自有淡淡清雅香氣透出。周元笙瞬目望去,隻見薛崢跽坐於地。她一時看不清他的臉,卻能察覺出他姿態端方持重,即便於無人處仍是如此一絲不苟。她於是懷著見證心中思忖的想法,舉步進入牢房中,離得近了終是看清,薛崢的臉上確鑿有著和悅明澈的笑容,坦然而不傲然,如同他的坐姿,如同他周身的氣度。
牢門緩緩闔上,周元笙將手中物事放在一旁,略略打量他片刻,方在一旁的椅中坐了。
一陣不算尷尬的沉默過後,薛崢微微笑著,先開口道,“王妃屈尊前來,是為看看我時下遭際?”
他依然以舊日頭銜稱呼她,亦是明確告訴她,他並不承認她早已公諸於世的身份,也不承認此時朝堂上那個天下歸心的政權。
周元笙並不在意,搖首笑道,“我來送一個故人,或者說我來送一個親人,他曾經於茫茫煙水間,送我離開故鄉,與我共飲長江水,與我同上金陵。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我還沒有忘記。”
薛崢微微一怔,眼中流轉的剛毅之色慢慢淡去,良久似鬆了一口氣,臉上呈現一線疲憊,喃喃道,“共飲長江水……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他凝目於周元笙,緩緩道,“阿笙,謝謝你,還當我是一個故人。”
周元笙應以一笑,旋即打開身旁盒蓋,取出整套茶具,將事先預備好的清泉水盛於湯瓶中。隨後碾碎茶末,在爐火上燒煮泉水。當水呈蟹眼狀時方才注入茶甌中點茶,再將茶湯分置於兩盞兔毫盞中。
她做這些動作時神情專注,在不甚清亮的光線下,薛崢隻能隱約望得見她美麗如昔,精致如昔的側顏。時光驀然在這一刻重疊,恍若多年前置身畫舫之上,徜徉碧水青山之間,彼時年少,他壯誌未酬,誌在立身揚名,誌在標榜青史,也誌在有朝一日能擁她入懷。
直到她纖纖素手遞上溫熱茶盞,薛崢方回過神來,注視麵前之人,雖依稀仿佛當日紅顏,卻到底有了歲月的痕跡。原來時光並不能重疊,能夠重疊的隻不過是他的記憶而已。
周元笙移步近前,隔著一道木柵欄細細凝視內中之人,這才驚覺他的兩鬢已染上了風霜,變作黯淡的灰色。心中為之一痛,她舉起茶盞,含笑道,“本不該以這等清淺之物相送,但一則為你不喜飲酒,二則為你素好此道。隻可惜我的技藝這些年仍沒有長進,便請你勉為其難嚐一嚐罷。”
薛崢看了看盞中茶湯,低眉莞爾,旋即以指點茶,敬祭天地。周元笙知他心中所想,也不點破,隻含笑看他,半晌見他祭奠完畢,便舉盞相敬。二人相視一笑,方各自飲茶。
待周元笙再度落座,薛崢才開口問道,“祖母安好?父親母親安好?姑母安好?”
周元笙回道,“外祖母於年前罹患眼疾,已不能視物,目下神智也不似先前那般清明。舅舅、舅母安好,母親也安好,表哥可以放心。”
薛崢點了點頭,一笑道,“難得你還肯稱呼我一聲表哥,其實我心裏清楚,薛家早已將我放棄。不過以我一人換得家族平安,也算值得了。”
他泰然麵對親人的離棄,世情的涼薄,這些自是周元笙能感同身受的,所以便如他一樣泰然,微笑道,“那麼,你沒有話要帶給他們了?”
薛崢並不遲疑,慢慢搖了搖頭,忽然目光熠熠,凝望她的麵龐,這樣僭越且無禮的注目持續了一刻,他才垂下眼,低聲道,“我隻是在想,幸而當日我沒有兌現承諾,因膽怯而放棄了你,否則現下就是將你一並連累了。”
周元笙乍聞這話,一時間也覺酸澀難言,心中百感交集。良久看向他,見他麵容如秋水般沉靜,仿佛適才言語也不過是隨口感歎。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他的執念,於是想了想,真誠問道,“你可有覺得後悔?”
薛崢略一思想,便即擺首道,“我不後悔。”頓了頓,輕輕哂笑道,“可我有遺憾。皇上對我的知遇之恩,我雖死亦不能報得萬一。而我最為遺憾的,是當日不曾看出皇上有棄世之意,未能加以勸阻,以至……”
他慢慢停住了話,因為語意哽咽,因為眼中有淚水淌下。周元笙站起身來,行至柵欄前方,放低聲音卻清晰言道,“他還活著,就在離金陵不遠處。”
她看著他的表情從迷茫不解,到驚詫驚懼,再到欣慰釋然,最終有些顫抖的,含笑望了她道,“是真的?他……會好好地活下去,是不是?”
周元笙正色頷首道,“是,這是他承諾過的,他無意再傷其性命。”
薛崢凝眉不語,旋即再度目光灼灼盯著她許久,好似在探究她眼中有沒有閃爍的神情。過了一會,方才偏轉過頭,卻是長舒了一口氣,道,“多謝你告訴我,如此我或可安心一些,或可平添一線牽掛,但總好過一無所知。”
也許他就是這樣的人,一定要活得清明且透徹,他可以輸可以敗,卻始終容不得一點掩飾一點欺瞞——這也許算不得是錯,雖則處於他的位子,那是可以演變成生死攸關的大事。
周元笙自覺將該說的話說盡,再看了看他,隨即轉身道,“那麼我就送到這裏了,二哥哥,祝願你來世,一切安好。”
今生已矣,來世渺茫,薛崢聞此語,突然間打了一記冷戰,不覺屈身前傾,顫聲道,“阿笙……”
周元笙頓住腳步,回首望去,見他眼中確有幾分難舍之意,不過須臾也便垂下雙目,掩蓋了過去。
半日聽他歎息道,“沒什麼,我隻是想說,你也保重。可是這話,如今再說已有幾分可笑。你已是一國之母了……”他緩緩抬首,臉上神氣恢複了秋水般的沉靜,和悅笑道,“你該有繁花似錦的人生,阿笙,你一直都很適合生存於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