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淡淡頷首,隻覺得這話頗有些耳熟,略一思想便即憶起,不禁笑笑,應他道,“大約是罷,他也這麼說過,我該是這紅塵俗世裏開得最絢爛、最豔麗的花。”
薛崢雙眉微蹙,聽罷終是展顏一笑,若有所思道,“那麼恭喜你,今生能遇到一個真心懂得你的人。”
周元笙垂眸一笑,收回目光不再說話,轉過身去還未前行,她便聽到衣料發出的細弱摩擦之音,不必回首她亦知道,該是薛崢正坐直了身子,以她來時所見,那般端然持重的姿態,親身目送她離開。
推門而出,天高雲闊,撲麵秋風潤而不燥,裹挾著秋陽散發的暖意,卻沒有秋決之時慣常的肅殺。可周元笙知道,蒼天並不會因薛崢的溫潤和耿介而對其有所憐憫。隻因天若有情,天亦老。
有句話她問了薛崢,薛崢卻沒有問她。其實她是有遺憾的,五倫之中,她自有天然缺失,餘下隻剩夫妻與母子。可今日之後,她終是可以放下那些缺憾,與過去作別,全心全意的去經營,那唯剩的兩道。
崇祐三年暮春,禁城中已除去一切與國孝有關之物,迎來了始建之初也不曾有過的繁華熱鬧。坤寧宮前的荼蘼盛開似雪,浩渺如煙,東風輕送微香,幽幽飄入內殿暖閣之中。
閣中歡笑絮語不斷,上首端坐之人著一襲杏黃色緞繡宮裝,十足明豔的容色下,有著掩不住的華貴雍容,正是當朝皇後周元笙。下首處與她含笑攀談的貴婦,卻是已嫁為人婦,如今官稱宋夫人的彩鴛。
不知聊起什麼,周元笙隻笑得掩口不語,半晌說不出話來。坤寧宮的侍女捧了新茶奉與彩鴛,因素日也算相熟,便依規矩喚了一聲,“請宋夫人用茶。”
彩鴛微微頷首,眼中卻閃過一絲無奈,周元笙瞧得分明,因指著她對那侍女,笑道,“不該叫她宋夫人的,人家娘家也有姓氏,正經是姓林。往後都改口,叫她林夫人就是了。”
彩鴛忙笑道,“娘娘又打趣我,從夫姓原也沒什麼,回頭傳出去又該有人罵我輕狂了。”
周元笙不以為然的道,“這是我叫人這麼稱呼的,誰敢說什麼?除非是宋蘊山,他如今官做大了,想必越發有官架子,也未可知。”
彩鴛抿嘴笑道,“那倒沒有,他有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他哪裏敢在我麵前逞威風。更有一則,若說是娘娘交辦吩咐的事,他應承的才快呢,倒像是比皇上下旨還管用,可見他心裏還是最敬服您。”
周元笙聽過笑了笑,隨手揀了一顆嘉應子含在口中,半晌岔開話題道,“乳娘、穩婆可都挑好了?這是你頭一胎,務必精心些。你沒有婆婆、親娘可倚仗,回頭我挑幾個老成可靠的嬤嬤去你府上,隻怕還能幫襯你些。”
彩鴛不由輕輕摸著自己隆起的小腹,含笑道,“多謝娘娘想著,我是正想跟您借些人來用呢。隻是娘娘如今也有六個月的身子了,倒教您為我操心,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說著愈發關心起來,問道,“這一胎,太醫究竟怎麼說?到底是不是公主?”
她問得直白,周元笙隻好垂目一笑,輕輕歎了口氣,才道,“看脈息,太醫說不大像。隻是這話不曾說給皇上聽,他若是知道了,隻怕心裏要不痛快。”
彩鴛先時滿懷期待,聽了這話也有些惆悵起來,搖頭歎道,“人家都說先開花後結果,您這可好,倒是總結果子,就是不肯開花。偏那位爺還就想要個貼心閨女。”
周元笙素日心大,此刻也不過一笑道,“求什麼不來什麼,也是常事。豈有事事都順的,那老天也太眷顧他了——我瞧著都看不過眼。”
天底下卻有這般說自己丈夫的,也就是彩鴛向來知道她的脾氣秉性,不以為意罷了。二人正自說笑著,便見坤寧宮最得意的宮女畫屏一臉慍色,匆匆入內,行至周元笙身畔問過安,又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
彩鴛忙將頭轉開,隻做專心喝茶的樣子,卻聽周元笙輕聲笑道,“多大的事,別蠍蠍螫螫的,這兒沒外人,你且大聲說罷。”然則她說完,到底揮手命旁人退出閣外,方才轉顧畫屏,道,“說罷,才剛在我耳邊像吹氣似的,我一句沒聽清,還弄得怪癢癢的。”
畫屏訕訕一笑,看了一眼彩鴛,便說道,“才剛梁總管打發人來,說乾清宮伺候茶水的婉露,借著奉茶的功夫,調了一盞什麼梅花清露茶。皇上不過讚了她幾句,她就蹬鼻子上臉的和皇上攀扯起來,一會又是什麼籍貫哪裏,一會又是什麼家中還有什麼人,瞧那架勢是仗著皇上心情好,存心要惹得皇上注目,隻怕這會子已做起富貴榮華的春秋大夢了。”
一口氣說了許多,略頓了頓,更是撇嘴不屑道,“梁總管的意思,是這樣的人不能留在乾清宮伺候了,正經打發到別處也就是了,隻是這月已換了兩個伺候茶水的宮人,偏巧個個都不省心,便想請娘娘示下,幹脆將人都換做內臣,往後乾清宮都不留使喚宮女可好?”
她說完這一車的話,周元笙卻是含笑不語,聽得彩鴛一徑咋舌,接口道,“這梁總管愈發的胳膊肘往外拐了,皇上使喚個把宮女,他也像防賊似的?這說出去可真不像是跟皇上親厚的老人兒。隻是這起子新人也忒不省心,怎麼都存了這樣的想頭。”
周元笙笑得一笑,曼聲道,“有什麼稀奇,皇上禦極三載,後宮連上我在內統共還是那三個人。他今年連三十都不到,還不興旁人做點子春秋美夢了?”轉顧畫屏,問道,“那皇上可有說什麼?”
畫屏稍稍一滯,躊躇片刻,低頭回道,“皇上並沒說什麼,也沒太在意,不過……不過誇了一句那丫頭手巧,好像,好像還說她的手生得纖細好看。”
彩鴛聞言,結舌了半晌,想了想才訥訥道,“想來皇上也是隨口讚的,當不得真。不過方才娘娘說的也是,我聽夫君說,朝堂上多少大員都上疏勸諫過這事,也有人打著送自家閨女進宮的算盤,總之是想借著皇室開枝散葉的名目,行自己的方便。雖被皇上駁回了,到底還有那不死心的。可說句不中聽的,皇上畢竟是一國之君,為了這點子事,也不好太過堅持,隻怕早晚有鬆動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