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想你來著,我說。心情於是一落千丈。
睡不著覺的夜晚?
是的,睡不著覺的夜晚,我重複道。
……
找得我好苦。
找得我好苦!正因為找得好苦,主人公才格外注意觀察作為彈子球機的“她”的表情,在那麼短的時間裏觀察出了對方幾種表情:“終於睡醒似的朝我微笑 br 令人想起往日時光的微笑 br哧哧地笑,笑臉真是燦爛 br 嫵媚地一笑。”可見雙方何等兩情相悅。而對於作為真正的“她”,“我”卻始終保持克製。在小說中,“我”同主動送上門的一對雙胞胎姐妹一起生活,在一張床上睡覺,而且“我”睡在兩人中間。按理,這方麵應該有很多美妙的事情發生,然而沒有發生。發生的最有趣的事是關於配電盤的。三人竟煞有介事地為配電盤舉行葬禮,“我”甚至搬出康德語錄來作悼詞。不妨說,208和209這對雙胞胎姐妹盡管也具個性,但並不是作為具有血肉之軀的活生生的人出現的。與她們相比,作為無機物的配電盤和彈子球機反而更為生動,更有感情,更有特點,更能俘獲主人公的心。極端說來,人與器械產生了“互文性”,人像器械,器械像人——村上由此點化出了社會中人的疏離性。因而,主人公隻能轉而同動物甚至同無機物即無情之物進行情感交流,踏上尋找彈子球之路。這大約是尋找彈子球行為的第一層寓意。
不僅如此,主人公自身也產生了疏離性,對自己有了疏離感。這同經濟狀況無關。他大學畢業後同朋友開了一家專門搞翻譯的小事務所,經營意外順利,譯件源源不斷,運轉資金綽綽有餘,還雇了個雙腿修長的女孩做事務員,女孩又對“我”頗有情意。“咱們是成功人士”,朋友說。的確可謂成功人士。然而我產生了乖戾感(違和感)。“時不時有這種乖戾感,感覺上就像硬要把兩塊種類不同且夾帶碎片的嵌板拚在一起似的。每當這時,我總是喝威士忌躺下。早上起來情形愈發不可收拾。周而複始。”甚至覺得自己的臉根本不像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如何把握自身。因此當務之急是把疏離了的自身黏合起來,找回我之所以為我的證據。而最好的證據就是那台彈子球機——“她”是“我”的過去的見證人,“我”的自豪、我的榮光的見證人。“隻有我理解她,唯獨她理解我”。“我”必須去找“她”,“她”也在哪裏連連呼喚“我”。隻有同“她”的重逢才能將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合為一體。最後,我在七十八台廢棄的彈子球機隊列中間緩緩走過後同她再次相遇:
三蹼“宇宙飛船”在隊列的大後方等我。她夾在濃妝豔抹的同伴中間,顯得甚是文靜,好像坐在森林深處的石板上等我臨近。我站在她麵前,細看那夢繞魂縈的板麵。黛藍色的宇宙,如深藍墨水潑灑的一般。上麵是點點銀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麵漂浮著純白色的“宇宙飛船”。船艙裏閃出燈光,燈光下大約正是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刻。另有幾道流星劃破黑暗。
找到彈子球機之後,“彈子球機的呼喚從我的生活中倏然遠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我”基本上終結了身心撕裂的痛苦和不知自己是誰的惶惑,開始期待在長滿狗尾草的草原上靜聽風聲,開始“走我應走的路”。不妨說,尋找彈子球機就是尋找同自我疏離性相對立的自我同一性(identity)。這應該是尋找第二層寓意。
其第三層寓意,在於作者對於彼岸世界的關注。不用說,作為彈子球機的“她”並沒有生命,通往彈子球機所在場所的路無異於死亡之旅。那是初冬時節的某個周三夜晚,顯然是東京城郊的城郊籠罩在黑暗之中。但那完全是不具日常性的另一種黑暗:
四下徹底黑盡。並且不是單一的黑,而是像塗黃油一樣把各種顏色厚厚地塗上去的那種黑。
我臉貼車窗玻璃,靜靜地注視著這樣的黑暗。黑暗呈平麵,平展得不可思議,仿佛用快刀將不具實體的物質一片片薄薄切開的切麵。奇妙的遠近感統治著黑暗。巨大的夜鳥展開雙翅,輪廓分明地擋在我們麵前。
房舍越走越稀,後來隻剩下地底轟鳴般湧起幾萬隻秋蟲的鳴聲的草原和樹林。雲層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麵上的一切無不聳肩縮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斂氣。
“我”便是在這樣的黑暗中乘車前行。旁邊的西班牙語講師一支接一支吸煙,出租車司機也在吸煙——煙仿佛是維持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之“關係性”的唯一物品,“我”不吸煙(盡管“我”平時吸煙,作者本人當時也吸煙),“我”不想用煙來證明自己仍置身於此岸世界。然而“我”到底惶恐不安,恨不得推開車門逃回溫暖的被窩。但“我”當然沒有那樣做。到達目的地後,我下車告別西班牙語講師,獨自沿鐵絲網走向三百米開外的倉庫。前麵也說了,倉庫原是養雞場的冷庫。養雞場倒閉了,雞沒了,但仍有雞味兒,下雨天味兒更大,甚至可以聽到雞撲棱棱扇動翅膀的聲音。我打開倉庫鐵門,打開燈。
一扇窗也沒有的牆壁和天花板塗著有浮光的白色塗料,但已布滿汙痕,有黃色的有黑色的,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顏色。一看就知道牆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覺得自己簡直像被塞進了鉛箱,一種可能永遠出不去的恐怖鉗住了我,使我一再回頭看身後的門。料想再不會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厭的建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