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其好意地看來,未嚐不可看成象的墓場,隻是沒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
顯而易見,無論場景還是氣氛都屬於彼岸的死亡世界,何況作者已明確表述為“象的墓場”。村上1949年出生,1980年寫《球》時年齡剛過三十。而且前一年的處女作《且聽風吟》剛剛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正值躊躇滿誌之時,然而他筆下現出了如此富有質感的、“逼真”的死亡世界。這當然同他的年齡和處境無關,而大約源於他的文學觀。2003年初我在東京和村上見麵的時候,他對我這樣說道:“我已經寫了二十多年了。寫的時候始終有一個想使自己變得自由的念頭。即使身體自由不了,也想使靈魂獲得自由。”為了靈魂的自由——我想這不妨概括為村上的文學觀。這同他一再強調的寫小說是為了“自我治療”在實質上應是一回事。換言之,小說之於村上是“自我治療”或“使靈魂獲得自由”的手段,而作為小說這一手段的手段,其一,選擇同彼岸世界、異界或死亡世界對話;其二,選擇同另一個自己即自己的分身對話。在《球》中,前者即彈子球機,後者就是“鼠”。可以說,這兩個選擇乃是村上伸出的兩支觸角,以此搜索現實時空的外層即自己靈魂的底層隱秘的信息。在這個意義上,村上的尋找也是在尋找靈魂的出口,兩隻觸角亦是通向出口的兩條隧道。在這部作品中他借助彈子球機,在《尋羊冒險記》中借助羊,在《舞!舞!舞!》中借助喜喜……村上一路如此尋找下去。而作為同另一個自己對話這支觸角,在《球》和《尋羊冒險記》中表現為“鼠”,在《舞!舞!舞!》表現為“羊男”,在《海邊的卡夫卡》中表現為“叫烏鴉的少年”,在《天黑以後》中表現為主人公的姐姐淺井愛麗……與此同時,這兩支觸角又合並演化為兩條線使得故事分為陰陽、虛實兩個平行向前推進,其最為典型的就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海邊的卡夫卡》和《天黑以後》亦一脈相承。
說回《球》。日本學者研究《球》的論文不算很少。如著名文藝批評家柄穀行人根據主人公喜歡看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並通過同大江健三郎《死者的奢侈》的比較,指出,“村上的‘我’通過沒有來由地熱衷於無謂之物來確保對於有意義有目的熱衷於某物之人的優越性——‘我’即這一姿態中存在的超越論式自我意識”,同時指出作品中基於“我”這一“超越論式主觀”的世界觀。柄穀行人還將村上同大江健三郎進一步加以比較,認為大江為“意義”的崩潰感到痛苦並力圖予以寓言(allegory)式重建,而村上則處之泰然(參見柄穀行人《村上春樹的‘風景’》,載《村上春樹STUDIES》第1輯,若草書房1999年版)。
日本海外學者中大約以哈佛大學教授傑·魯賓(Jay Rubin)的研究最為出色。他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柄穀行人的“泰然”之說,同時以富於個性的文字這樣表述道:
村上春樹這些充滿爵士樂味道的作品初看之下與最典型日本氣質的小說家川端康成(1899—1972)筆下的那些藝伎和茶道並無多少不同,兩者都是作者力圖挽住將人生無情地卷往過去的時間之流的結果,而且都將“超然”作為一種對抗之途。在他“失去”雙胞胎姐妹時,他眼看著白天從他窗前離去,“一個如此安靜的十一月的周日,似乎一切很快就將完全透明”(拙譯為“這個一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靜靜的十一月的星期日”)。他再次處於超然狀態,他的追求安全抵達了一個終點,那個“真實”的世界慢慢抽離出自己的色彩。這一結局不禁令人想起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的結局:主人公在流盡熱淚後慢慢遁入禪宗的虛無。
《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
[美]傑·魯賓著,馮濤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
原書名為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
最後,我還是要強調一下文體——在《球》中文體分外重要,請看開頭一段(考慮到有的讀者朋友懂日語,容我把日語也照錄於此):
喜歡聽人講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態地喜歡……他們簡直像往枯井裏扔石子一樣向我說各種各樣——委實各種各樣——的事,說罷全都心滿意足地離去。有的說得洋洋自得,有的則怒氣衝衝,有的說得頭頭是道,有的則自始至終不知所雲。而說的內容,有的枯燥無味,有的催人淚下,有的半開玩笑信口開河。但我都盡最大努力洗耳恭聽。
原因固然不得而知,反正看上去人人都想對一個人或者對全世界拚命傳達什麼。這使我聯想到被一個挨一個塞進紙殼箱裏的猴群。我把這樣的猴們一隻隻從箱裏取出,小心拍去灰塵,“砰”一聲拍打屁股放歸草原。它們的去向我不知道,肯定在哪裏嚼著橡樹籽什麼的,然後一隻隻死掉——命運是奈何不得的。
見知らぬ土地の話を聞くのが病的に好きだった。……彼らはまるで枯れた井戸に石でも放り込むように僕に向かって実に様々な話を語り、そして語り終えると一様に満足して帰っていった。あるものは気持ち良さそうにしゃべり、あるものは腹を立てながらしゃべった。実に要領良くしゃべってくれるものもいれば、始めから終わりまでさっぱりわけのわからぬといった話もあった。退屈な話があり、涙を誘うもの哀しい話があり、冗談半分の出鱈目があった。それでも僕は能力の許す限り真剣に、彼らの話に耳を傾け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