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國境以南太陽以西”有什麼(3 / 3)

極為籠統地說來,我們是生吞活剝了戰後一度風行的理想主義而對更為發達、更為複雜、更為練達的資本主義邏輯唱反調的人。然而我現在置身的世界已經成了由更為發達的資本主義邏輯所統領的世界。說一千道一萬,其實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被這一世界連頭帶尾吞了進去。在手握寶馬方向盤、耳聽舒伯特《冬日之旅》停在青山大街等信號燈的時間裏,我驀然浮起疑念:這不大像是我的人生,我好像是在某人準備好的場所按某人設計好的模式生活。我這個人究竟到何處為止是真正的自己,從哪裏算起不是自己呢?握方向盤的我的手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正的我的手呢?四周景物究竟多大程度上是真實的景物呢?越是如此想,我越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不用說,這一連串的追問來自更大意義上的過去與現在的齟齷、現實與理想的錯位。這樣的追問隻能進一步加深對自己、對自身處境和現實社會的幻滅感,激起從中逃離的欲望。那麼逃去哪裏呢?逃去“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那個虛幻的世界,而島本無疑是那個世界的化身——“島本,我的最大問題就在於自己缺少什麼,我這個人、我的人生空洞洞缺少什麼,失卻了什麼。缺的那部分總是如饑似渴。那部分老婆孩子都填補不了,能填補的這世上隻你一人。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那部分充盈起來。充盈之後我才意識到:以前漫長的歲月中自己是何等饑餓何等幹渴。我再也不能重回那樣的世界。”換言之,主人公成長的過程就是力圖填補自己缺失部分的過程。他所真正傾心的女子也都首先具有這方麵的功能。他和十二歲時的島本在一起,是為了彌補自己以至雙方的“不完整性”;他高中時代的戀人泉雖然長得不算怎麼漂亮,但有一種自然打動人心的溫情;他當初對妻有紀子所以一見傾心,也並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而是因為從其長相中明確感覺到了“為我自己準備的東西”。而最能填補他缺失部分即心靈空缺——在物質生活上他並不缺少什麼——的人當然仍是島本,隻有島本才能使他徹底充盈起來。所以他才最後下決心同島本從頭開始,“再不重回那樣的世界”。然而終歸他不得不重回那樣的世界。他和妻有紀子言歸於好的夜晚,妻問他想什麼,他說“想沙漠”。也就是說,重返原來的現實世界就是重返沙漠,因為“大家都活在那裏,真正活著的是沙漠”。如果不回沙漠,那就隻能忍受孤獨,而他再不想孤獨,“再孤獨,還不如死了好”。很明顯,村上在這裏已不再欣賞和把玩孤獨了,而在尋求“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而不得的情況下,在孤獨與沙漠之間選擇了沙漠,選擇了現實世界。他在前麵提到的那篇 “解題”中最後這樣寫道:

我本身當然不認為《國境》屬於“文學性退步”之作。我是在向《奇鳥行狀錄》那部超長小說攀登的途中作為間奏曲寫這部作品的,由此得以一一確認自己的心之居所,在此基礎上我才得以繼續向《奇鳥行狀錄》的頂峰攀登。在這個意義上,這部作品在我的人生當中(請允許我說得玄乎一點,即我的文學人生當中)自有其價值、有其固有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