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能從這裏見到“阿Q”嗎(2 / 3)

《鏡》在日本被選入兩種高中語文教科書,即使教師之間對這部短篇的主題或其寓意的看法也莫衷一是。按理,鏡中的形象應該是“我”本人的反映。然而,“我突然注意到一件怪事:鏡中的形象不是我!不不,外表完全是我,這點毫無疑問。但又絕對不是我。我本能地明白這點。不,不對,準確說來那當然是我。然而是我以外的我,是我以不應有的形式出現的我。”更離奇的是,小說最後竟交代壓根兒沒有鏡子,那個位置從來就沒有過什麼鏡子。是我也好不是我也好是我以外的我也好,這都是以鏡子的存在為前提的,而鏡子若不存在,那算是怎麼回事呢?——不但自我認證出現了問題,而且自我認證的根據又被解除。那麼,我到底是誰?我到底算什麼?這倒是村上幾乎所有作品一個關注點。

《尖角酥盛衰記》是這部小說集中最見寓意和最怪誕的一篇。日本有學者認為可以將尖角酥視為“小說”,以尖角烏鴉影射對“小說”說三道四的批評家。我看這未免過頭了,恐怕還是認為尖角烏鴉隱喻資本主義製度下或市場經濟大潮中某部分人扭曲的貪婪的欲望更為合適。魯賓則認為是“對專以吸引年輕顧客為務的全球化企業的超前的諷刺,以及對於崇尚為大眾服務而不是個人決定的所謂虔誠精神的批評。村上春樹對於黑暗區域的探索已經初露端倪,之後他將對涉及超自然因素的黑暗領域進行更加全麵、深廣的探索”。簡言之,尖角酥就像是伸進黑暗世界的一條細細尖尖的觸角。

《圖書館奇談》篇幅比其他短篇長五六倍。村上本人在後記中也說了,這是應其夫人的要求寫的,夫人想看連續劇那樣的故事。於是我們終於在這裏看到了一個較為像樣的短篇。“我”去圖書館還書時,被圖書館一個老人騙進地牢,要“我”一個月內將所看之書背誦下來,並以此作為放“我”出去的條件。但羊男偷偷告訴“我”,老人其實是想吸食“我”裝滿知識的腦漿。後來在負責送飯的美少女的幫助下,“我”和羊男在一個新月之夜試圖逃出地牢。不料還是被老人察覺了。但見老人身旁一條大黑狗叼著一隻白頭翁。白頭翁眼看著越來越大,最後把老人擠在牆角動彈不得,於是“我”和羊男得以逃出圖書館的地牢。其中有的意念和情節融入了二十年後的《海邊的卡夫卡》。如第十四章和第十六章出現的領中田去見瓊尼·沃克的同樣是一條大黑狗。尤其送飯的美少女同《海邊的卡夫卡》第四十五章、第四十七章中做飯的美少女簡直一般模樣。不過比較而言,我覺得更值得注意的是村上在這裏通過“地牢”傳達的對於封閉性空間的警覺。這種警覺後來漸漸發展成了對於日本那段黑色曆史甚至戰後社會結構的追問和質疑。這點集中表現在《奇鳥行狀錄》(1992—1995)和《地下》(1997)之中。即使在遊記性隨筆《邊境 近境》之中也得以綿綿延續下來。

如果大致分類,以上數篇加上《紹斯貝險情》,屬於非日常性係列即《 》係列。這部短篇集還有一個係列,那就是日常性係列或較有現實意味的部分。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一般簡稱“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也是因為《讀者》雜誌轉載過的關係,作為村上作品的讀者幾乎盡人皆知。這裏邊有兩點較為耐人尋味。一是命運的不確定性——假如百分之百的男孩和百分之百的女孩不主動分開或沒有那場惡性流感,就不至於發展成為“令人感傷的故事”;二是心靈感應的可能性——兩人後來在路上相遇之際,“失卻的記憶的微光刹那間照亮了兩顆心:她對於我是百分之百的女孩。他對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孩”。

總的說來,我認為這部分中寫得最好的是《喜歡巴特·巴恰拉克嗎?》。在收入全集時改名為《窗》。在那扇窗的裏麵,在從窗下傳來的電氣列車駛過的“哢哢”聲中,一個二十二歲的男孩和一個三十二歲的已婚但沒有孩子且同丈夫關係不怎麼融洽的少婦交往的短暫過程被描寫得別有韻味,含蓄,微妙,甘美。有浪漫的可能,但戛然而止。難怪主人公十年後乘坐電氣列車經過那裏時還掛念那個窗口。是的,那是個特殊的窗口,有青春的心悸和感傷,甚至有一絲鄉愁。

哈佛大學的魯賓教授則似乎最為欣賞《一九六三br一九八三年的伊帕內瑪少女》。“我”聽斯坦·蓋茨的《伊帕內瑪少女》唱片聽了二十年,從1963年聽到1983年。每次聽時都想起高中的走廊,繼而想起萵苣、西紅柿、黃瓜、燈籠椒、蘆筍、切成圓圈狀的圓蔥,以及粉紅色的調味汁。至於為什麼想起這些卻不得而知,因為並沒有因果關係。於是“我”感到不解:“一九六三年的伊帕內瑪少女到底往我意識的深井裏投下了怎樣一顆石子呢?”而魯賓感興趣的是這個短篇往村上文學創作的深井裏投下了怎樣的石子激起了怎樣的浪花呢?他在前麵提到的那部專著中頗為動情地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這篇如歌的短篇簡短而又意味深長。我們在其中邂逅了失去和老去、記憶和音樂、時光流逝與永恒不變、現實與無意識之牆,以及一種對我們能跟他人和自我完全融為一體的類似世外桃源之地之時的感傷向往——“毫無障礙與阻隔”。這,正是村上春樹令我們怦然心動、心有戚戚的那些最美好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