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著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

這既是《螢》的結尾,又是《挪威的森林》第三章的結尾,幾乎一字不差。一般說來,村上筆下很少出現富有日本風情的景物。沒有春天盛開怒放雲蒸霞蔚的櫻花,沒有夏日染藍水邊恬靜優雅的唐菖蒲,沒有秋季漫山遍野五色斑斕的紅葉,甚至沒有終年白雪皚皚的富士山。這裏刻意描繪的螢火蟲雖然沒有那麼典型,但無疑是日本文學固有的借以抒情的對象物。如成書於一千多年前、被視為日本隨筆“雙壁”之一的《枕草子》開篇就專門提及這小小的飛蟲。作者清少納言認為四季最有情趣的時分是春之拂曉、夏之夜晚、秋之黃昏和冬之清晨。而夏日夜晚的點睛之筆是螢火蟲:“月華皎皎自不待言,夜色深深時亦因有螢火蟲交相飛移而別具情趣。”不僅如此,螢火蟲還是“俳句”中必不可少的夏季“季語”之一。由此看來,盡管村上受西方文學尤其美國當代文學影響極深,但也並未割斷——有意也好無意也好——同傳統日本文學之間的血脈。村上至少在中學“國語”課堂上學過《枕草子》這段名文。當然,村上在這裏是用螢火蟲隱喻直子及“我”和直子的戀愛悲劇。那仿佛迷失方向的在夜幕中往來彷徨的“微弱淺淡的光點”無疑暗示直子的精神困境,而螢火蟲總是同指尖保持不可觸及的距離則透露了“我”同直子的時下關係及其進程的信息。這點在發展成為長篇後也未改變。

要談的第二點是關於生與死的生死觀。

死並非生的對立麵,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

在此之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遊離於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

然而,以朋友死去的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麵。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

這段同《挪威的森林》第二章結尾部分相關段落差異不大,堪稱村上關於生與死的經典性表述,集中傳達了他的生死觀。其作品中之所以經常有人死去——而且死得似乎那麼輕而易舉——同這種生死觀有很大關係。那麼,村上的生死觀同日本傳統的生死觀之間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呢?無須說,日本傳統的生死觀主要來源於武士道。關於這點,作為武士道經典文本的成書於1716年的《葉隱聞書》(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陣基筆錄。中譯本由廣西師大出版社2006年7月出版,李冬君譯)卷一說得十分明確:“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於是在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首先選擇死。……死就是目的,這才是武士道中最重要的。每朝每夕,一再思死念死決死,使常住死身,使武士道與我身為一體。”甚至說“武士道就是對死的狂熱”。三島由紀夫之死及其鼓吹的死亡美學、暴烈美學即是武士道生死觀在現代一個扭曲的翻版。所以說扭曲,是因為三島為之殉死的“名譽”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日本已不再為人稱道。也就是說,武士固然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為了名譽寧願割腹自殺,但名譽必須是真正的名譽。日本思想家、教育家新渡戶稻造(1862—1933)在所著《武士道》一書中就曾這樣寫道:“真正的名譽是執行天之所命,如此而招致死亡,也絕非不名譽。反之,為了回避天之所授而死去則完全是卑怯的!在托馬斯·布朗爵士的奇書《醫學宗教》中,有一段與我國武士道所反複教導的完全一致的話。且引述一下:‘蔑視死是勇敢的行為,然而在生比死更可怕的情況下,敢於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張俊彥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9月版,p.72)前麵說了,日本傳統的生死觀深受武士道的影響,而作為武士道賴以形成的淵源,除了傳統神道教,還有外來的佛教和儒教。佛教尤其禪宗哲理賦予其“生死一如”的達觀,儒教為其注入厚重強烈的道德感,而以王陽明學說為宗的日本新儒學則賦予“知行合一”的自信和果敢。所謂“花唯櫻花人唯武士”,就是這種生死姿態的象征:生命在其最燦爛的時候戛然而止,開的時候轟轟烈烈波湧浪翻,落的時候利利索索聯翩委地,不現老醜衰敗之態。換成《挪威的森林》的說法,“唯死者永遠十七”。《且聽風吟》則說,“她們由於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華”。

我幾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著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

這既是《螢》的結尾,又是《挪威的森林》第三章的結尾,幾乎一字不差。一般說來,村上筆下很少出現富有日本風情的景物。沒有春天盛開怒放雲蒸霞蔚的櫻花,沒有夏日染藍水邊恬靜優雅的唐菖蒲,沒有秋季漫山遍野五色斑斕的紅葉,甚至沒有終年白雪皚皚的富士山。這裏刻意描繪的螢火蟲雖然沒有那麼典型,但無疑是日本文學固有的借以抒情的對象物。如成書於一千多年前、被視為日本隨筆“雙壁”之一的《枕草子》開篇就專門提及這小小的飛蟲。作者清少納言認為四季最有情趣的時分是春之拂曉、夏之夜晚、秋之黃昏和冬之清晨。而夏日夜晚的點睛之筆是螢火蟲:“月華皎皎自不待言,夜色深深時亦因有螢火蟲交相飛移而別具情趣。”不僅如此,螢火蟲還是“俳句”中必不可少的夏季“季語”之一。由此看來,盡管村上受西方文學尤其美國當代文學影響極深,但也並未割斷——有意也好無意也好——同傳統日本文學之間的血脈。村上至少在中學“國語”課堂上學過《枕草子》這段名文。當然,村上在這裏是用螢火蟲隱喻直子及“我”和直子的戀愛悲劇。那仿佛迷失方向的在夜幕中往來彷徨的“微弱淺淡的光點”無疑暗示直子的精神困境,而螢火蟲總是同指尖保持不可觸及的距離則透露了“我”同直子的時下關係及其進程的信息。這點在發展成為長篇後也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