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的第二點是關於生與死的生死觀。
死並非生的對立麵,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
在此之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遊離於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
然而,以朋友死去的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麵。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
這段同《挪威的森林》第二章結尾部分相關段落差異不大,堪稱村上關於生與死的經典性表述,集中傳達了他的生死觀。其作品中之所以經常有人死去——而且死得似乎那麼輕而易舉——同這種生死觀有很大關係。那麼,村上的生死觀同日本傳統的生死觀之間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呢?無須說,日本傳統的生死觀主要來源於武士道。關於這點,作為武士道經典文本的成書於1716年的《葉隱聞書》(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陣基筆錄。中譯本由廣西師大出版社2006年7月出版,李冬君譯)卷一說得十分明確:“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於是在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首先選擇死。……死就是目的,這才是武士道中最重要的。每朝每夕,一再思死念死決死,使常住死身,使武士道與我身為一體。”甚至說“武士道就是對死的狂熱”。三島由紀夫之死及其鼓吹的死亡美學、暴烈美學即是武士道生死觀在現代一個扭曲的翻版。所以說扭曲,是因為三島為之殉死的“名譽”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日本已不再為人稱道。也就是說,武士固然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為了名譽寧願割腹自殺,但名譽必須是真正的名譽。日本思想家、教育家新渡戶稻造(1862—1933)在所著《武士道》一書中就曾這樣寫道:“真正的名譽是執行天之所命,如此而招致死亡,也絕非不名譽。反之,為了回避天之所授而死去則完全是卑怯的!在托馬斯·布朗爵士的奇書《醫學宗教》中,有一段與我國武士道所反複教導的完全一致的話。且引述一下:‘蔑視死是勇敢的行為,然而在生比死更可怕的情況下,敢於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張俊彥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9月版,p.72)前麵說了,日本傳統的生死觀深受武士道的影響,而作為武士道賴以形成的淵源,除了傳統神道教,還有外來的佛教和儒教。佛教尤其禪宗哲理賦予其“生死一如”的達觀,儒教為其注入厚重強烈的道德感,而以王陽明學說為宗的日本新儒學則賦予“知行合一”的自信和果敢。所謂“花唯櫻花人唯武士”,就是這種生死姿態的象征:生命在其最燦爛的時候戛然而止,開的時候轟轟烈烈波湧浪翻,落的時候利利索索聯翩委地,不現老醜衰敗之態。換成《挪威的森林》的說法,“唯死者永遠十七”。《且聽風吟》則說,“她們由於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華”。
由此觀之,“死並非生的對立麵”這樣的說法並非完全沒有武士道“常住死身”的影子。而作品人物的輕易自殺,若僅僅從形式上看——不考慮“名譽”等道德內涵——也多多少少帶有這種傳統生死觀的印記。也是因為時有讀者來信問我村上小說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輕易自行中止生命的流程,所以這裏就此多談了幾句。同時想強調一句,即使武士道對待生命的態度也是慎重的,如上麵引文所說:“在生比死更可怕的情況下,敢於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
下麵看《燒倉房》。《燒倉房》是一篇既有現實性又有非現實性或者莫如說現實性被一點點剝離的奇妙故事。“我”認識了她,她從北非旅遊回來時領回一個男友。其男友突然說自己時常燒倉房,而且下次準備燒的倉房就在“我”住處附近。於是“我”把周圍十六處倉房仔細勘察一遍。等了兩個月倉房仍一處也沒被燒掉。不料見麵時他卻說“當然燒了,燒得一幹二淨,一如講定的那樣”。小說結束時這個疑問也沒結束:倉房燒了還是沒燒?簡直就像《舞!舞!舞!》中五反田就喜喜遇害自己問自己:殺了還是沒殺?
威廉·福克納早就有個短篇小說叫《燒倉房》,但村上說他當時並非福克納小說的熱心讀者,沒有讀過,就連福克納有題為《燒倉房》的小說一事本身都不知曉。他說自己這篇小說中的倉房“是在心田一角忽然靜靜燃燒的倉房”。然而小說中燒倉房場景又那麼富有現實性:“澆上汽油,扔上擦燃的火柴,看它忽地起火——這就完事了。燒完十五分鍾都花不上。”這同女主人公“她”表演的“剝橘皮”啞劇差不多是一回事。本來沒有橘子,但在看她表演——拿起想象中的橘子慢慢剝皮,又一瓣一瓣放入口把渣吐出,繼而把渣用橘皮包好放進盤中——的過程中,現實和非現實、存在與想象就漸漸沒了分別,甚至兩相顛倒:現實沒有現實性,非現實卻有現實性。應該說,這既是村上小說世界的一個主要特色,又是作者對當代社會,尤其當代都市生活的一種獨特觀察和生命體驗。
《跳舞的小人》是故事情節最荒誕的一篇。在象廠製作象耳的“我”看中了一個在另一車間製作象腿的漂亮女孩,但女孩橫豎不搭理“我”。“我”很苦惱,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夢中出現的跳舞的小人。小人出主意說由他鑽進“我”體內邀女孩一起跳舞,保準女孩手到擒來。但條件是“我”不能出聲,若出聲小人就不從“我”體內出來了,將“我”的身體據為己有;否則身體仍是“我”的。事情的發展果如小人所料,跳完舞“我”很快把女孩按倒在山坡草地上。當我要吻女孩時,突然發現有蛆蟲從女孩鼻孔連連爬出,嚇得我趕緊閉起眼睛。但“我”硬是忍著沒有出聲。睜開眼時,原來我正和女孩相互接吻,“柔和的月光照著她桃紅色的臉頰。我明白自己戰勝了小人:我終於一聲未發地做完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