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襲麵包店》:失蹤的不僅僅是象(3 / 3)

《象的失蹤》是村上春樹所有短篇小說中最受關注的一篇。作者本人也極為看重。1995年談版權時為中譯本提供的短篇集便收有此篇並以其為書名。此前的英譯本亦是如此。

說起來,村上筆下動物的確夠多的。最常見的是貓(實際生活中他也最喜歡貓——“我、妻,加一隻貓,一起心平氣和地度日。”)此外有羊、袋鼠、狗、熊、海驢,以及獨角獸、擰發條鳥等虛擬動物。象最初出現在處女作《且聽風吟》中,後來陸續出現在《跳舞的小人》《象廠喜劇》,以及《尋羊冒險記》《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等作品裏。而最具寓意的應該是這篇《象的失蹤》。

《象的失蹤》——標題本身便突兀不凡。因為,若是貓失蹤倒也罷了,畢竟貓是到處亂竄的小動物。而象是公認的龐然大物,且行動遲緩,步履蹣跚,何況又是從“鎮上的象舍中失蹤”的。無獨有偶,“失蹤的不僅僅是大象,一直照料大象的男飼養員也一同無影無蹤”!

無論從哪一點來看,象都是最不應該也最不容易失蹤的動物。然而它消失了。也就是說,最不該消失的東西消失了,而且消失得利利索索,任何尋找它的努力都是徒勞。那麼,為什麼消失的偏偏是最不該消失的大象呢?或者說,作者為什麼偏偏把消失的對象設定為大象呢?

讓我們看一下小說中象的特征:

太大。大得不能把它殺掉,“殺一頭大象太容易暴露目標”。

太老。老得叫人擔心,“真怕它馬上癱倒在地上斷氣”。

太費錢。“所需管理費、食物費太多。”

太無人氣。動物園關閉的時候,別的動物都有地方接收,唯獨它剩了下來。

現代社會追求“簡潔性”(シンプルさ),而象大而不當,與“簡潔性”無緣;現代社會追求“功能性”(機能性),而象“舉步維艱”,與“功能性”無關;現代社會追求“諧調性”(統一性),而象形單影隻,遭人冷落,與諧調性背道而馳。一句話,象成不了商品。“而在這急功近利(便宜的な)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幾乎不具有任何意義。”於是象失蹤了,消失了。也就是說,這個追求“功能性”(即經濟效益)和“諧調性”的“急功近利”的社會,具有一種“迫使象消失的力量”——“一種壓製可能擾亂功能性和諧調性的過剩的異質之物的力量”(和田敦彥語)。

尤為耐人尋味的是,當“我”就這點,就象的失蹤與搜尋向一位“沒有發現任何不可以對她抱有好感的理由”的女士加以傳達和解釋的時候,對方竟全然不能理解——“我”尋求理解的努力徹底受挫,象的失蹤真相及其失蹤的原因在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上成了無法傳達無法理解的東西!“我”成了社會和他人無法接受的另類!而當“我”也變得世俗即“變得急功近利”之後,我迅速取得了成功,“為更多的人所接受”。不久,“報紙幾乎不再有大象的報道。人們對於自己鎮上曾擁有一頭大象這點似乎都已忘得一幹二淨”——這是一個多麼正常而又反常的,甚至可怕的社會啊!

常識告訴我們,大象是草食動物,極少主動加害於人或其他動物。性情溫和,神態安詳,安分守己而又富於協同行動的團隊精神。可以說是平和、寬容、含蓄、隱忍的象征。恐怕唯其如此才引起了作者的興趣。村上在這篇小說中通過主人公之口明確說道:“大象這種動物身上有一種撥動我心弦的東西,很早以前就有這個感覺,原因我倒不清楚。”其實,早在處女作《且聽風吟》中,村上便把象同“解脫了的自己”聯係在一起——“到那時,大象將會重返平原,而我將用更為美妙的語言描述這個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大象代表著一個美妙、溫馨、地老天荒的世界,是人類精神家園的象征。而在1985年寫的這部短篇中則斷定“大象和飼養員徹底失蹤,再不可能返回這裏”。這意味什麼呢?無非意味象所象征的溫馨平和的精神家園很可能永遠消失。而消失與尋覓,無疑是村上文學一個基本主題。2001年9月作者在以《遠遊的房間》為題致中國讀者的信中明確寫道:“我的小說想要訴說的,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簡單概括一下。那便是:任何人一生當中都在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但能夠找到的人並不多。即使幸運地找到了,實際找到的東西也已受到致命的損毀。盡管如此,我們仍然繼續尋找不止。因為若不這樣做,生之意義本身便不複存在。”可以說,《象的失蹤》同樣表現了村上“想要訴說”的主題。從中不難窺見作者對“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敏銳洞察力和他對人、人類的生存窘境的根本認識。而這一切都巧妙地影射在象及象與人的關係中。村上在此提醒人們:失蹤的不僅僅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