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人》:“我”或主體性的迷失(3 / 3)

可是他也清楚現階段同她睡有多大危險。它所帶來的傷害將遠遠不止一宗。他不想在此重新搖醒自己業已悄然丟在往日幽暗中的東西,覺得那不是自己應有的行為。那裏邊顯然摻雜著某種非現實性因素,而那同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問題是他無法拒絕。怎麼好拒絕呢?那是永遠的童話,是他一生中大約僅此一次的美好的仙境奇遇。和他共同度過人生最為脆弱時期的漂亮女友在說“想和你睡的,馬上過來吧!”,並且近在咫尺。更何況那是遙遠的往昔在密林深處悄聲許下的傳奇式承諾。

永遠的童話要失落,仙境奇遇要失落,美好的記憶要失落——在村上筆下,人活著的過程就是不斷尋找不斷失落的過程。作者本人也說他在這個短篇中想描寫的是“類似失落的時間和價值那樣的東西”。死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失落作為尋找的一部分相伴。人的內涵在失落的過程中流失,或者莫如說人的內涵本來就是失落物之一。最後主體性被掏空,靈魂被掏空,甚至肉體也被掏空,成為在城市上空飄移的幽靈或夜幕下徘徊的空殼。香港學者岑朗天就此有一段富於個性的表述:

村上春樹作品的主角大多是這種囚徒(指時空和命運的囚徒——筆者注)。他們不可能是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更不可能是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他們不是那些英雄聖人至人,他們連冒險家也不是。他們空空如也,在他們的路途中走著走著,不斷失落,直至不再遺下什麼。……他們有時也擁抱影子。但他們其實連影子也不是,他們隻是影子的影子。

岑朗天《村上春樹與後虛無年代》

新星出版社2006年4月版

那麼,為什麼村上集中寫出這幾個具有“相互共振性格”(村上語)的短篇來訴說如此深切而洶湧的失落感呢?我想這在一定程度上同他當時的處境和心情有關。村上1987年9月和1988年10月分別推出了《挪威的森林》 《舞!舞!舞!》兩部長篇小說,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精神一蹶不振。《挪威的森林》的意外暢銷固然讓他高興和自豪,但他也因此失去了一些寶貴的東西,他一直十分珍惜的“愜意的匿名性”便是其中之一。

《挪威的森林》成為超級暢銷書、成為一種社會性現象時,我依然住在羅馬。因為不在日本,幾乎接觸不到日本的報刊,所以不太清楚那方麵的“現象”具體是怎麼回事。但書每次重印時出版社責任編輯都寄來“重印通知”,每次接得“重印通知”的我高興當然高興,但同時也感到有些不安和心驚,我陷入一種搖晃之中——說不定我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身穿愜意的匿名性外衣了。……不用說,我的預感命中了。驚濤駭浪朝我襲來。襲來時帶來了許多東西,撤去又卷走了許多東西。無論我多麼想在這劇烈的來去過程中維持自己以往的生存方式,周圍的環境也輕易不肯認可。其結果,我失去了——直接也好間接也好——若幹寶貴的東西。

《村上春樹全作品1990—2000·“解題”》

講談社2002年11月版

在旅遊隨筆集《遠方的鼓聲》(1990)中村上也強調了當時糟糕的心情:

說起來甚是匪夷所思,小說賣出十萬冊時,我感到自己似乎為許多人喜愛、喜歡和支持;而當《挪威的森林》賣到一百幾十萬冊時,我因此覺得自己變得異常孤獨,並且為許多人憎恨和討厭。什麼原因呢?表麵上看好像一切都順順利利,但實際上對於我是精神上最艱難的階段。發生了幾樁討厭的事、無聊的事,使得自己的心像掉進了冰窖。現在回頭看才明白過來——說到底,自己怕是不適於處於那樣的立場的。不是那樣的性格,恐怕也不是那塊料。

村上就是在那種心情下寫這部短篇集的。那是他走上文學創作道路以來精神上最艱難的階段,心力交瘁,焦頭爛額,“心像掉進了冰窖”,創作幾乎處於停頓狀態——實際上村上也說1988年是“空白年”,加之旅居的羅馬冷徹骨髓,租一輛本田雅閣練習開車時又撞在停車場柱子上,把右側尾燈撞得粉碎。不過相比之下,對他打擊更大的是“失去了若幹寶貴的東西”。如此情形持續了大約一年之後,他筆下產生了這六個短篇——也就不能理解為何作為“相互共振性格”而以失落感貫穿其間。自不待言,人隻有在失去了至為寶貴的東西之後才能真正體味失落感為何物,作為作家才能切實將失落感訴諸文字,訴諸小說。

當然,遠為重要的原因在於村上對現代社會、現代都市生活的觀察、感悟和思考。村上總是把觸須探入現代都市的邊邊角角,敏銳地捕捉各種隱秘的存在狀態和獨特的生命體驗。或者像夜鳥一樣盤旋在高度發達的城市上空,以高清晰度鏡頭展示五光十色的夜幕下靈肉剝離的痛楚,為被放逐的靈魂、為失落的主體性進行一種或冷靜或殘酷的祭奠性表達。毫無疑問,主體性的失落是最根本的致命的失落。通觀在此之前的村上短篇作品,較之主體性的失落,似乎更側重於對個體主體性的確認、犒勞和撫摸。這意味著,村上由此開始了主體性剝離作業,進而追索致使主體性剝離或失落的社會體製層麵、曆史認識層麵的原因。村上自己也對這部短篇集格外看重。他說:“從位置上看,《電視人》對於我是具有重要意義的短篇集。比之內容上的(內容方麵我基本不處於做出判斷的立場),更是位置上的,個人角度的。在創作收在這裏的作品的過程中我得以恢複,得以找回自己原來的步調,得以為登上下一台階做好準備。”(參閱《村上春樹全作品1990—2000①·解題》,p.299)其下一台階,即是堪稱鴻篇巨製的《奇鳥行狀錄》(或譯“擰發條鳥編年史”),那是村上創作“年代紀”中一座寒茫四射的裏程碑。

最後需要指出的是,《加納克裏他》和《行屍》作為短篇小說是不夠完美的,突兀,隨意性強,較之短篇,更近乎小品。而六個短篇共同的遺憾是其中隻有靈魂失去皈依的悵惘,隻有主體性失落的焦慮和驚悸,卻沒有告訴我們如何安頓漂泊的靈魂,如何找回迷失的主體性,如何返回溫馨的秩序和堪可棲息的家園。也許村上會說沒有告訴即是告訴,但有時候我們並不總是希望門在應該關合的時候仍然敞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