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克星敦的幽靈》:孤獨並不總是可以把玩(2 / 3)

評論家川本三郎認為這部短篇集是“熱愛孤獨”的男人們的故事:“《列克星敦的幽靈》中的建築師也好,《冰男》中冰一般冷的男子也好,《綠獸》中從地下深處冒出的怪物也好,《沉默》中持續練習拳擊的‘我’也好……全都像以往村上春樹的主人公那樣熱愛孤獨。就打發餘生而言,一個人是比兩個人好。”(川本三郎《村上春樹論集成》,若草書房2006年5月版,p.193)不過,我認為小說中的那些主人公很難說有多麼熱愛孤獨。較之“熱愛”和把玩,更多的是無奈和拒斥。凱錫是何等孤獨啊,作為一個美國人,自己外出幾天找人看家卻隻能找一位相識沒有多久的並非同胞的日本人,“抱歉,想得起來的隻有你”;在他父親為母親去世而昏睡期間覺得自己成了“整個世界的棄兒”,並斷定自己死時連為自己昏睡的人也沒有,“全世界也絕對沒有”;原本有一位叫傑裏米的鋼琴調音師和他做伴,而在傑裏米離開後隻剩他孤身一人後,僅僅半年就“老得判若兩人,看上去要老十歲。白發增多的頭發長得壓住耳朵,下眼窩如小口袋黑黑地下垂,手背皺紋竟也好像多了”——應該可以斷言這並非“熱愛孤獨”的結果。村上已不再像往日那樣對孤獨加以反複撫摸和把玩了。孤獨如冬日的寒風吹進主人公的人生旅程,甚至對生命本身構成了傷害和威脅。

關於《沉默》,作者本人做過這樣的說明:

作為我寫的東西,《沉默》屬相當特殊的類型,直截了當,簡潔至極。描寫一個男孩如何孤立無援地默默忍耐別人無端的欺負。這篇作品是1991年為第一期《村上春樹全作品》寫的,時間同是回國期間。至於為什麼寫這樣的故事自有其相應的緣由,但我不太願意講,所以不講。我隻能說,我也有那樣的經曆,對那種精神狀態有共鳴之處。

《村上春樹全作品1990—2000③·“解題”》

講談社2003年3月版

故事主人公大澤上高中時因一次英語得了全班最高分而招致平時學習成績最好的青木的嫉妒。青木散布謠言說大澤考試作弊,一氣之下,大澤往青木嘴巴上打了一拳。青木懷恨在心,巧妙地讓大家懷疑一個同學的自殺同大澤有關。於是大澤在學校被徹底孤立起來,陷入孤獨的痛苦之中。十幾年後大澤回憶說:“孤獨其實也分很多種類,有足以斬斷神經的痛不欲生的孤獨,也有相反的孤獨。為了得到它必須削去自己的骨肉。”毫無疑問,這裏的孤獨即是“足以斬斷神經的痛不欲生的孤獨”,是愛不起來也把玩不了的孤獨,而不是主人公想要得到的另一種“相反的孤獨”。難得的是作者讓主人公戰勝了這種孤獨。戰勝的方式十分獨特。一次在滿員的電氣列車上大澤同青木不期而遇,兩人死死瞪視對方。這時間裏,大澤忽然產生了近乎悲哀和憐憫的感情:“難道人會因為這麼一點事就深深得意就炫耀勝利不成?難道這小子因為這麼一點事就真的心滿意足、歡天喜地不成?——想到這裏,我不由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我想,那小子恐怕永遠體會不到真正的喜悅和真正的榮耀,恐怕至死他都感受不到從內心深處湧起的靜靜的震顫。某種人是無可救藥地缺少底蘊(ふかみ)的,倒不是說我自己有底蘊。我想說的是具不具有理解底蘊這一存在的能力。但他們連這個都不具有,實在是空虛而凡庸的人生,哪怕表麵上再引人注目,再炫耀勝利,裏邊也是空無一物的。”

我以為,村上所說的“共鳴之處”,應該包括這一段頗有“底蘊”意味的文字。由孤獨而憤怒,由憤怒而悲哀,由悲哀而不再憤怒和孤獨。而促成這一過程實現的即是底蘊。換言之,底蘊(或“深挖洞”)是化解孤獨的一劑處方。至少,後來的《海邊的卡夫卡》中的主人公“叫烏鴉的少年”很大程度上也是靠這樣的“底蘊”——他理解弗朗茨·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和夏目漱石的《礦工》,甚至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才最終走出孤獨困境,成長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不用說,這也是作者本人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對人生理解的表達。

《冰男》是和《綠獸》作為“一對”(o)創作的,同時發表在日本純文學雜誌《文學界》1991年4月臨時增刊號上麵。

兩篇都是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幻想性、象征性故事。一篇相當暴力,一篇始終冷峻。明確說來,哪一篇都幾乎無可救藥。讀之,有一種冷清清的無奈之感。至於何以寫這樣兩篇奇妙的故事,其中並非沒有類似具體緣由那樣的東西,但現階段不想細說,所以不說。能說的有一點,那就是二者都是從旅歐生活中產生的題材。另外一點,就是最初有個簡單素描那樣的印象(image),之後迅速添枝加葉,敷演成章。記得寫作沒用多少時間。進去,出來。出來時作品已經完成,感覺上。說一揮而就也罷什麼也罷,總之速度是關鍵。一旦捉住印象的尾巴就死死不放,使之一氣嗬成。

《冰男》曾被譯成英文發表在《紐約客》雜誌上。“我”和冰男結婚了。冰男頭發如殘雪,顴骨如石塊,手指掛白霜。婚後“我”耐不住生活的單調,提議去南極旅行。到南極後“我”懷孕了,子宮結冰,羊水裏混有冰屑。盡管冰男說他依然愛我,但“我”哭了,在遙遠而寒冷的南極,在冰的家中。不難找見,“孤獨”或類似孤獨的語彙在這篇很短的小說中出現了好幾處:“冰男如黑夜中的冰山一樣孤獨 br 我始終形單影隻地困守家中 br 我感到孤獨 br 我已在冰封世界中……被孤單麻木地封閉起來了br 我實在孤苦難耐。我所在的場所是世界上最寒冷最孤寂的場所。”這樣的孤獨,自然不會是“熱愛”和把玩的對象,而屬於村上所說的“無可救藥”的孤獨。香港學者岑朗天稱之為“絕對孤獨”。他說:“小說(指《冰男》——筆者注)形象展示了絕對孤獨的生存方式,有什麼已經離當事人遠去了,當事人再不是以前的當事人,而不能和人有效溝通了(甚至和最親密的人)。有什麼發生變化,發生了關鍵的事件(《冰男》的情況是去南極),情況變得無可挽回。為什麼大家非要變得這樣孤獨不可呢?不知道,隻是忽然發生了一些事,令當事人感到有關的寂寞,從而體會相互的孤獨。但再發展下去,則寂寞也不再有,隻會繼續置身連眼淚也結了冰的絕對冰冷空間。”(岑朗天《村上春樹與後虛無年代》,新星出版社2006年4月版,p.75)這裏,絕對孤獨即絕對冷冰空間,並且是舉目四望橫無際涯的南極,無樹,無花,無河,無湖,連企鵝都無從覓得,一切皆無。聰明如村上這回也無法指出走出絕對孤獨的冰冷空間之路。即使想“挖洞”也挖不成的,冰天雪地,堅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