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舉幾例。村上養貓愛貓。有一隻貓冬天鑽被窩時必三進三出。村上於是想道:“此種毛病是由於何原因通過何程序發生在貓腦袋裏的呢?難道貓自有貓的幼兒體驗、青春熱戀、挫折、困惑不成?便是經曆這一係列過程最終形成了貓的identity(自我認同性)致使她冬夜必須準確無誤地三進三出不成?”(出自《朗格漢島的午後》中的《貓之謎》)再如《挪威的森林》成為暢銷書後,作者身邊發生了好幾樁“討厭事傷腦筋事”,致使他心力交瘁,眼見頭發一個勁兒脫落不止。村上從這種一時性脫發中切切實實感覺到“人生是個充滿意外圈套的裝置……其基本目的似乎在於維持總體平衡。簡單說來就是人生中若有一件美妙事,往下必有一件糟糕事等在那裏。”(出自《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鍛造的》中的《脫發問題》) 對於時下流行的英語口語熱以至幼兒英語口語班村上也有獨自的思考。“我外甥也搞了一點兒‘Thank you very much’和‘you are wele’之類,真有那個必要不成?或許你說兒時學外語再有必要不過,可我是全然理解不了六歲普通兒童何苦非弄到bilingual(能講雙語)的地步不可。”他認為英語口語講得好壞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母語都不能暢所欲言之人,英語又如何能口若懸河呢?每個人“既有擅長的東西又有不擅長的東西。有人專門會向女孩子花言巧語,有人星期天幹一手好木匠活。有人善於搞營銷,有人適合悶頭寫小說。我們無法成為自己以外的人。此乃根本定律”(出自《村上朝日堂 嗨嗬!》中的 YOU SPEAK ENGLISH?)。
日本一位教授指出:“村上春樹始終追索日常行為所包含的哲學內涵。這種‘追索’或者‘哲學’構成了其隨筆的基石。”(勝原晴希《精神缺癢狀態的預防藥》,朝日新聞社AERA MOOK 2001年第75卷《解讀村上春樹》)也就是說,村上有一支神奇的棉球棒——或者莫如說普通的棉球棒因了村上而變得神奇,它不但能掏耳朵,更能從“掏耳朵”這一日常行為中掏出哲理性。這既是村上隨筆的基石,又是村上隨筆的脊梁。其實不限於隨筆,在小說創作中他同樣善於掏取哲理,點鐵成金。
村上隨筆的第三個特色,是具有悲憫性,即有悲天憫人的情懷,或者說有溫情和愛心。當今時代,空間距離人與人越來越近——地球者,村也;而心理距離人與人越來越遠——村者,地球也。人們之間缺乏的不是溝通的手段,而是促成溝通的溫情。對人對事對物缺乏的不是理性審視的目光,而是溫暖真誠的愛心。物欲的洪流正在猛烈衝刷悲憫情懷的堤岸。然而文學終究是情種而不是哲學,無情無以感人,不感人無所謂文學。讀村上的隨筆,我們不難感受到幾乎無所不在的溫情與愛心,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一些極尋常的場景和一些極普通的文字因之變得可親可愛可感可觸。
再以貓為例。村上養的一隻名叫繆斯的貓有個奇怪的習慣,產崽必讓村上握住爪子。“每次陣痛來臨要生的時候就‘喵喵’叫著懶洋洋歪我懷裏,以仿佛對我訴說什麼的神情看我的臉。無奈,我就說道‘好、好’握住貓爪。貓也當即用肉球緊緊回握一下。”產崽時,“我從後麵托著它握住兩爪。貓時不時回頭以脈脈含情的眼神盯住我,像是在說‘求你哪也別去求你了’。……從最初陣痛開始到產下最後一隻大約要兩個半小時。那時間裏我就得一直握住貓爪四目對視。”(出自《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鍛造的》中的《長壽貓的秘密·生育篇》)如何,沒有細致入微的愛心不大可能寫出如此細膩感人的文字吧?對了,這隻貓還有一個怪毛病,動不動就拿蜥蜴開心,蜥蜴隻好弄斷尾巴逃跑。而村上並不寵自己的貓。當他得知丟了尾巴的蜥蜴很受同伴欺負時,“我覺得蜥蜴實在可憐之至”。往後不能再讓貓開玩笑扯蜥蜴的尾巴了,“要以溫存的目光守護它才是”(出自《朗格漢島的午後》中的《關於蜥蜴》)。另外舉個不是關於動物的例子。村上認為報紙頁數太多,晚報大可不必。“或許你說隻挑必要部分看就行了嘛,問題是森林每天都要為此從地球上一點點消失。一想到這點,我的小小胸口便陣陣作痛。”(出自《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鍛造的》中的《報紙、信息等等》)村上還對丟東西的人“非常寬容、溫和且富有同情心。倘若決鬥當中對方為丟了子彈捶胸頓足,我想我大概可以等他找到才開槍,沒準和他一塊兒找”(出自《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鍛造的》中的《沙灘上的鑰匙》)。
別看城裏人白天活得似乎還算瀟灑,到了夜晚其實沒有誰能進入鳥語花香的夢境,永遠在完整的套間裏做著破碎的夢,他們甚至有衛星導航係統的汽車永遠駛不出心靈的迷宮。因為大部分城裏人的生活和精神的質地本身就是不完整的破碎的甚至無聊的。村上的隨筆表現的當然也主要是這些,但他以愛心至少是善意這條底線將這些生活碎片穿在了一起,使得瑣碎無聊的日常有了值得玩味的價值,有了滋潤心田、洗滌情感的真誠和清純。當然,村上也有牢騷也有憤怒也有冷嘲熱諷,但大部分都因悲憫而得到化解或升華。不妨說,悲憫性是村上隨筆的靈魂和生命。
村上隨筆的第四個特色無疑表現在他的語言上麵。相對說來,他小說中的語言是冷色的、內斂的、安靜的、有距離感的。而在隨筆中則顯得親切生動、娓娓道來、談笑風生,有了時下常說的零距離感。讀起來我們不會再產生那種無可名狀的、沁入骨髓的寂寞、淒涼、無奈和悵惘。
隨便舉兩個例子。
上麵也提到,有一段時間村上曾經頭發越掉越快越掉越少。對此他這樣描述周圍人的反應:“他人這東西是很殘酷的,本人越是怏怏不樂,他們越是呶呶不休,什麼‘不怕的近來有高檔假發’啦,什麼‘春樹君光禿也有光禿的可愛之處’啦,如此不一而足。若是耳朵整個少了一隻,大家自會同情,不至於當麵奚落。然而脫發這玩意兒畢竟不伴隨具體痛感,幾乎沒有人真正啟動惻隱之心。年輕女孩子因為本身不懷有可能變禿的恐懼,尤其肆無忌憚:‘喲,真的稀薄了!喂讓我看一下,都見頭皮了。哎呀,嗚哇!’實在叫人火冒頭頂。”(出自《村上朝日堂的卷土重來》中的《何謂中年(一)關於脫發》)怎麼樣,夠生動親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