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朝日堂”係列隨筆:村上隨筆特色及其個人特色(3 / 3)

又如關於訂報紙。咱們中國人一般自己去郵局訂或由辦公室代訂,日本則由報紙發行部門直接派人上門勸訂,死纏活磨,極難對付。那麼村上是怎麼對付的呢?“‘我這人不看報,所以不訂報,不需要的。’我解釋道,但效果總是不大。抓耳撓腮思來想去,最後決定這樣拒絕:‘因為不認識漢字所以不需要報紙。’我對著鏡子練習,練到自己信心十足之後,開始實際嚐試。這招見效,立竿見影。哪家報紙的勸訂員都瞠目結舌,隻此一發便統統讓他們落荒而逃。”(出自《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鍛造的》中的《報紙、信息等等》)我因為沒村上這本事,在日本這一年來一直半推半就地訂報(日本報紙貴)——畢竟我是漢族人中國人,總不好說“我不認識漢字”。

再回到那隻名叫繆斯的貓身上。“繆斯是隻蠻怪的貓,最中意和我一起外出散步。每次和我散步,就像小狗似的一顛一顛跟在後頭。”(出自《村上朝日堂是如何鍛造的》中的《長壽貓的秘密》)每次我看到這裏目光都打住不動,想象貓是怎樣“一顛一顛”,自己的心也陡然一陣酥麻感開始隨著“一顛一顛”。說起來,動物中我一向不喜歡“有魚便是娘”的貓,而看了村上這兩行字之後,我真的下決心準備養一隻貓。文字的感染力實在無可估量。難怪村上認為“最重要的是語言”“文體就是一切”(村上春樹《我這十年》,《文學界》1991年4月臨時增刊號)。

譯罷掩卷,我忽然心想,生逢這個沒有鐵馬冰河、無須挑燈看劍的時代,我們或許隻能從剃刀、從掏耳朵的棉球棒裏尋找哲學。這能怪誰呢?誰都怪不得的。何況,這其實更是一種幸福、一種近乎奢侈的幸福。

上麵談的主要是村上隨筆的特色。考慮到有些讀者對作者本人懷有興趣,下麵就讓我就“個人性”這點補充一些,以便大家對村上這個人的“特色”有進一步了解。

先回過頭來看《村上朝日堂》。從中不難看出《挪威的森林》中的綠子真有可能就是村上現在的太太——若幹讀者來信問起過,當時沒敢說是誰——在那篇和安西水丸的對談中村上介紹了和太太相識的緣起。他說上世紀六十年代鬧“學潮”時班上討論“美帝國主義的亞洲侵略”,而她因為是天主教女校考上來的,對政治茫茫然一無所知,於是一個勁兒追問什麼是帝國主義,高中時代就經常向女孩獻殷勤的村上趕緊教她,一來二去要好起來。“不過當時並沒有跟結婚掛鉤。我有正相處的女孩。”喏喏,這豈不是和《挪威的森林》的情節幾乎如出一轍,簡直不打自招!難怪村上在《挪》後記中說這部作品具有極重的私人性質,“屬於私人性質的小說”。在這點上,可以說既沒有比村上更遠離媒體的作家,又沒有比村上更裸露“私人”的作家。這本書裏的隨筆是1982年開始寫的,在一本名叫《日刊打工新聞》上連載了一年半。那時村上剛出道不久,年齡三十剛剛出頭。因此書中的青春往事都還相去不遠,自然寫得分外生動分外真切,從中不難找出少年春樹和青年春樹的音容笑貌,而且大多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例如上高中時他曾為討好一個被電車門夾住紙袋的“十分可愛的女高中生”,飛撲上前幫她拉紙袋而將紙袋拉成兩半,致使袋裏的東西嘩啦啦散落在路軌上——討好沒討成,趕緊逃之夭夭。婚後一次“吱溜溜喝自己做的大醬湯吃自己做的燉蘿卜幹”時忽然想今天是情人節。情人節該是女孩向男孩贈送巧克力的日子,而自己卻一粒巧克力也沒撈到,於是深感自己的人生窩囊透頂,“從某一時刻開始我的人生偏離正軌,淪為在情人節的晚上做蘿卜幹和油豆腐燉菜之人了!”

再看《村上朝日堂的卷土重來》。村上在這本隨筆集中說他三十剛過頭發就稀薄過一回。他坦言當時工作上焦頭爛額,致使頭發接二連三不翼而飛,洗頭時頭發都能把排水口堵住。不久照鏡子時竟無情地照出了頭皮。對此他這樣描述周圍人的反應:“他人這東西是很殘酷的。本人越是悶悶不樂,他們越是呶呶不休。什麼‘不怕的近來有高檔假發’啦,什麼‘春樹君光禿也有光禿的可愛之處’啦,如此不一而足。若是耳朵整個少了一隻,大家自會同情,不至於當麵奚落。然而脫發這玩意兒畢竟不伴隨具體痛感,幾乎沒有人真正啟動惻隱之心。年輕女孩子因為本身不懷有可能變禿的恐懼,尤其肆無忌憚:‘喲,真的稀薄了!喂讓我看一下,都見頭皮了。哎呀,嗚哇!’實在叫人火冒頭頂。”後來工作柳暗花明,頭發也開始大量繁殖,過了兩三個月徹底恢複如初。至於我親眼見到的這次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變稀的,我就不知曉了。雖說當麵問個究竟再妙不過,可我沒問——擔心村上君“火冒頭頂”拒絕接受采訪。

一般人以為村上君像書中的主人公一樣樂天知命安常處順,概無不良嗜好。其實不然。村上君在早稻田大學念了七年(並非為了拿雙學位或連讀碩士),曠課、打麻將、“勾引”女孩子、酗酒、吸煙……他坦率交代大學七年唯一的收獲就是撈到了現在的太太(沒畢業就忙不迭結了婚)。尤其煙吸得厲害,“一天吸五六十支,是個相當夠級別的煙鬼”。但後來除了寫長篇,平時一支也不再吸了,戛然而止。並洋洋自得地道出戒煙Knowhow(秘訣)。也罷,錄在下麵供吸煙朋友參考:

① 戒煙開始後三個星期不做事。

② 朝別人發脾氣,口吐髒話,牢騷不斷。

③ 放開肚皮吃香喝辣。

最後看《旋渦貓的找法》。中國人一般都以為村上壓根兒沒來過中國,其實並非如此。

在這本旅美期間寫的、本應專門寫美國的隨筆集裏,卻不知何故筆鋒一轉談起中國之行。這不,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六月二十八日乘全日空飛機從成田飛往大連。”此行名義上是為一家雜誌做采訪,實則主要為他當時正寫的《奇鳥行狀錄》進行現場考察和取材。不無遺憾的是,因為村上“是個極端的‘中華料理’過敏分子”,向以飲食文化稱雄於世的中國(也該他倒黴,他去的不是江南閩南嶺南,而偏偏是味道濃烈而又確實油膩的東北)卻讓他主要靠什麼壓縮餅幹活命。他這樣寫道:“中國之行本身誠然興奮至極新鮮至極有趣至極,但唯獨飲食確是一場悲劇。在大連吃了日本食物,在哈爾濱吃比薩餅(去中國吃比薩餅的傻瓜怕是找不出來),在長春吃了俄羅斯風味紅甜菜肉湯(嘿嘿,味道不好),在海拉爾半強製性地往胃裏塞了一頓名為西餐實則莫名其妙的東西。……此外吃的就是粥、酸梅幹和自己帶去的壓縮餅幹。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憐。得得,何苦跑來這裏吃什麼壓縮食品呢?”怪不得後來他再也不來中國,依我看這至少是一個相當大的原因,盡管他本人出於禮貌避而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