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相同之處也是十分明顯的,那就是筆法的幽默。工廠畢竟不是“世界盡頭”不是“冷酷仙境”,如果秉筆直書,弄不好就成了“調查報告”。村上自然不會幹那種傻事。於是淋漓盡致地演示了幽默這一拿手好戲,把嚴肅刻板的工廠寫得繪聲繪色妙趣橫生。舉個例子。在“小岩井農場”那一章中寫到“母牛模擬台”,村上是這樣描述的:
說母牛模擬台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吧?說得痛快點兒,就是牛用的代用夫人(Dutch wife),人們用來讓公牛射精,采集精液。也就是假母牛。
仿佛讓·皮埃爾·墨爾比爾的電影中出現的色調昏暗、天棚高懸、空空蕩蕩的屋子正中放一架母牛模擬台。台乍看像是體操器械或拷問刑具,包著皮,再蒙一張活生生的帶毛牛皮,可以搖動手柄控製高低和角度。還帶有油壓氣緩衝裝置。台四周地麵到處是黑糊糊讓人不快的汙漬。這就是假母牛的全貌。
不過,如果在毫無預備知識的情況下被領進這間屋子看見這台,即便問這是什麼,一般人怕也全然摸不著頭腦。一眼就看出這是假母牛的人想必是具有相當另類的想象力的人士。至少應在前方掛一個嬉皮笑臉的母牛腦袋或正麵牆壁貼一張全裸母牛的裸體照(可細想之下,牛這東西本來就是全裸的嘛)。那樣,我也沒準猜得出來。而這個樣子,我全然揣度不出。公牛莫非真能上來情緒不成?果真動情,那麼牛的想象力或者異乎尋常或者付諸闕如。
……
放置母牛模擬台即假母牛的采精室牆上貼著台使用方法解說圖。看這圖,眯縫眼睛的公牛的確直起後肢穩穩趴在台上,前肢挾在兩側一個勁兒氣喘籲籲。牛已被調教得認為這就是真正的交配,所以也沒有太大不滿,倒也自得其樂。但從旁邊看來,未嚐不覺得其人生方式相當荒誕。提起種牛,我本來想象它每天都氣壯如牛地和不同的母牛做愛,到了傍晚,像穀岡安治的牛那樣道一聲“今天幹得很來勁啊”,一邊擦汗一邊返回牛舍——想象的確很優雅,然而現實這東西到底不是好玩的。
不妨再舉一例。村上最後參觀的第七家工廠“亞德朗斯”是專門製造假發的:
假發是非常特殊的商品,亞德朗斯負責宣傳的人說。什麼特殊呢?“全然沒有口頭傳播”。比如說,絕不至於有人到處聲張“我這個是假發的喲,喏,哢哧哢哧……跟你說,看不出來的吧?簡直天造地設!”戴有天造地設假發的人一般都秘而不宣,即使周圍有頭發稀薄的人也壓根不會勸說“用××好了,××的假發簡直天造地設”。戴的人始終默不作聲。“如此沒有橫向擴展的商品,幾乎別無他例。”宣傳負責人說。確乎言之有理,我覺得。
如何,夠幽默的吧?看得我都對日本的工廠發生了大於日本文學的興趣。下次有機會去日本,哪也不去,就去看那“母牛模擬台”和假發工廠——對假發本身倒不感興趣,看日本女孩如何為日本的光禿老伯們製作假發套,那場景一定賞心悅目。賞心悅目之餘,沒準沁出一種人生的無奈和悲涼。
最後要說的一點是,村上這次假發工廠“探險記”後來被他融入長篇小說《奇鳥行狀錄》第九章“電氣的絕對不足與暗渠、笠原May關於假發的考察”之中。如笠原May勸“我”和她一起去假發公司打工時這樣介紹一番:
“再說假發公司還直接經營美容院,人們都在那裏洗假發剪真發。還用說,總不好意思去普通理發店往鏡前一坐,道一聲‘好嘞’取下假發叫人理發吧,話說不出口嘛。光是美容院這項收入都好大一筆……那些人賺得一塌糊塗。讓東南亞那種低工資地方做假發,毛發都是當地收購的,泰國啦菲律賓啦。那地方的女孩們把頭發剪了賣給假發工廠。有的地方女孩嫁妝就是這麼來的。世界也真是變了,我們這兒哪位老伯的假發,原本可是長在印度尼西亞女孩頭上的喲!”
怎麼樣,一脈相承吧?順便說一句,《日出國的工廠》報告說日本推定“薄發人口”約七百五十萬,假發使用者五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