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5日村上以《高牆與雞蛋》為題在耶路撒冷文學獎獲獎演講中再度確認物語或小說的職責。他說:“我寫小說的理由,歸根結底隻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將光線投在上麵。經常投以光線,敲響警鍾,以免我們的靈魂被體製糾纏和貶損。這正是物語的職責,對此我深信不疑。”(《文藝春秋》2009—4,p.163)也就是說,村上已把物語置於個人靈魂同體製之間的衝突地帶,將物語提升到靈魂守護神的高度。必須指出,村上在談及這樣的物語理念時總是念念不忘奧姆真理教。此次演講後不久他在接受《文藝春秋》雜誌獨家采訪時表示:
人一旦卷入原教旨主義,就會失去靈魂柔軟的部分,放棄以自身力量感受和思考的努力,而盲目聽命於教旨及其原則。因為這樣活得輕鬆,不會困惑,也不會受損。他們把靈魂交給了體製。
奧姆真理教就是一個典型。我采訪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受害者寫了《地下》,之後又聽取信徒們的說法歸納成《在約定的場所》。還去東京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旁聽審判。案犯們當然是施害者,盡管如此,我在心底還是覺得他們也是雞蛋,也是原教旨主義的犧牲者。我感到怒不可遏的,較之個人,針對的更是體製。
他們將自我整個轉讓給了那個團夥,被高牆圍困,同現實世界隔離開來。某一天被人遞給裝有沙林的塑料袋,命令自己在地鐵中捅破——此時已無法穿去牆外了。而意識到時,已經殺人被捕,在法庭被宣判死刑,投入牢房的四麵牆之中,淪為不知何時被處死之身。這麼一想就不寒而栗。同B C級戰犯一樣。能夠斷言唯獨自己不至於有此遭遇的人究竟會有多少呢?采用體製(System)和高牆這一說法的時候,我腦袋裏閃過的也是牢房圖像。
(《文藝春秋》2009—4,pp.166—167)
而早在十幾年前村上就已經在《地下》“沒有標記的噩夢”後記中質問:“你沒有向誰(或什麼)交出自己的某一部分而接受作為代價的‘物語’嗎?我們沒有把人格的一部分完全托付某種製度=System嗎?”(村上春樹,アンダーグラウンド,pp.753—754)二者可謂前後呼應。這顯然意味著,村上十幾年時間裏始終在思索物語同奧姆真理教之間、個人同奧姆真理教式封閉性物語之間的關係以及物語的重要作用,不斷提煉之於自己的物語理念,等待將自己投入開放性物語同封閉性物語之間的戰鬥的時機。當新世紀第一個十年即將過去的時候,當世界愈發處於缺乏整合性的“混沌”(Khaos)狀態或多元、多極形勢的時候,村上認為時機已到,於是推出了《1Q84》。在這個意義上,《1Q84》可以說是村上式物語理念一次至為重要的大規模實踐活動,因而理應是村上心目中足以同奧姆真理教式封閉性物語相抗衡的提供“出口”的開放性物語。不妨先看一下《1Q84》中村上通過男主人公天吾表達的關於物語理念的最新思考:
在物語的叢林中,無論事物之間的關聯性多麼一目了然,也不可能給予明快的解答,同數學的區別就在這裏。物語的職責——籠統說來——就是將一個問題置換為另一種形式。解答的方式即通過其移動的質和方向性而被物語式暗示出來。天吾帶著這一暗示返回現實世界。那類似寫有無法理解的咒語的一張紙片。有時候因其缺乏整合性而不能馬上發揮實際性作用,但它含有可能性。自己有可能遲早解開咒語之謎——這樣的可能性將從深處一點點溫暖他的心。
(村上春樹,BOOK1,p.318)
這裏有三點值得注意:一是以“置換”(換喻)表達物語的職責;二是以不提供明確答案表達物語的開放性;三是以緩慢溫暖人心表達物語的對於個人的作用。這三點固然是此前物語理念的延伸,但有程度不同的新意。
三
那麼,這種始自《地下》並不斷發展的物語理念在《1Q84》這部日文長達一千多頁的物語中是如何付諸實踐的呢?
首先,物語本身在《1Q84》中具有不止於溫暖人心的無可替代的作用。村上作品中,大物語套著小物語是經常出現的創作手法。《1Q84》中的小物語無疑是《空氣蛹》,但這個小物語卻是驅動大物語《1Q84》的關鍵動力:出版社嚐試通過《空氣蛹》的出版賺錢,主人公天吾希望通過《空氣蛹》的修改成為真正的小說家,戎野打算通過《空氣蛹》的暢銷同杳無音信七年之久的老朋友取得聯係,教主企圖通過《空氣蛹》牽製“小人兒”。更重要的是,《空氣蛹》描寫了後來演變為邪教團體的“先驅公社”的由來和初期內幕,也是使之變成邪教團體和控製教主的神秘的“小人兒”唯一亮相的舞台。假如抽掉《空氣蛹》這個小物語,《1Q84》將不複存在,同邪惡團夥及其體製相抗衡的力量也難以產生。這也意味村上春樹文學創作策略的一個更加明確和自覺的轉變,即由文體至上轉變為物語至上。他清醒地意識到,較之過去刻意經營的文體,物語作為對抗“高牆”的武器有效得多。也就是說,他更相信物語的力量。
其次,封閉性“物語”(體製)的危險和恐怖在《1Q84》中得到充分演示。以《地下》奧姆真理教為原型的“先驅公社”原本是開放性團體,其成員在從農民手中購得的田地裏從事農業生產,承認私有財產,出入自由,同外界保持正常聯係,也幾乎沒有“思想教育和洗腦”那樣的活動。自從教主女兒深繪裏領來“小人兒”之後,轉而實行徹頭徹尾的“秘密主義”,修築圍牆,中斷同外界所有往來,成員不得離開,從而淪為隻有入口沒有出口的封閉性體製。成員將“自我”整個托付給教主編造的封閉性物語。教主強暴教團內所有不到十歲的幼女,編造的物語性理由是以此賦予幼女“靈性覺醒”,強調這一所謂儀式必須在初潮前進行,由此產生的劇痛乃是“為了升入上一層次而無法回避的關口”。(村上春樹,BOOK1,p.437)幼女的父母對此深信不疑,興衝衝將自己的女兒獻給教主滿足其變態性欲。幼女狹小的子宮因此受傷,導致終生不育。其中一個叫“翼”的幼女逃出後變得表情呆滯,除了偶爾說出“小人兒”一詞以外幾乎完全失語。更可怕的是,這名幼女在老婦人的受害婦女救助中心生活期間突然失蹤。教主說她已被“回收”。亦即,出口徹底封閉,即使逃出也要被“回收”——邪教以及邪教式的團體成了不可逾越的“高牆”,成了“精神囚籠”、肉體囚籠,正如村上前麵所說,教主隻提供入口而不提供出口,以使追隨者上套。其依賴的手段,即是編造封閉性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