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 近境》:村上十五年前的中國之行(3 / 3)

這樣,1994年6月,村上終於來到了中蒙邊境,來到了諾門罕,實際站在了哈拉河畔1939年展開諾門罕戰役的戰場——“看上去原本像是坡勢徐緩的綠色山丘,但也許因為蘇軍集中炮擊的關係,形狀已徹底改變,植被體無完膚,砂土觸目皆是。八月下半月在蘇蒙聯軍大舉進攻之際展開的血肉橫飛的圍殲戰即那場激戰的痕跡在斜坡沙地上完完整整剩留下來。炮彈片、子彈、打開的罐頭盒,這些東西密密麻麻扔得滿地都是。就連似乎沒有炸響的部分臼形炮彈(我推想)也落在那裏。我站在這場景的正中,久久開不了口。畢竟是五十五年前的戰爭了。然而就好像剛剛過去幾年一樣幾乎原封不動地零亂鋪陳在我的腳下,盡管沒有屍體,沒有血流。”為了不忘記,村上決定拾起一發子彈和一塊炮彈殘殼帶回賓館,再帶回日本。當他半夜返回喬巴山,將子彈和炮彈殘殼放在桌子上時,他頓時感到有一種類似濃厚“氣息”的東西發生了。“深夜醒來,它在猛烈地搖晃這個世界,整個房間就好像被裝進拚命翻滾的混凝土攪拌機一樣上下急劇振動,所有東西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哢哢作響。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是什麼正在進行呢?”離開中國以後,那劇烈的振動和恐怖的感觸仍久久留在村上身上,並使他為之困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村上開始認為:“它——其振動、黑暗、恐怖和氣息——恐怕不是從外部突然到來的,而莫如說原本存在我這個人的內麵,不過是有什麼抓住類似契機的東西而將它猛然撬開罷了。”

其實,這一奇特的體驗是否屬於“超自然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透露和強調的信息:黑暗、恐怖和暴力並沒有隨著戰爭的終止而終止,它依然活在日本這個封閉性國家體製的內部,甚至活在自己和其他個體的內部並正在窺伺時機以求一逞。正如本文一開始就引用過的村上原話:“我們懷抱著的某種令人窒息的封閉性總有一天以不可遏止的強大力量將其過剩壓力朝某處噴發出去。”村上緊接著這樣寫道:“如此這般,在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寂靜的圖書館和由長春駛往哈爾濱嘈雜的列車中這兩個相距遙遠的場所,我作為一個日本人持續感受著大體同一種類的不快。那麼,我們將去哪裏呢?”

“我們將去哪裏呢?”——日本將去哪裏呢?日本人將去哪裏呢?自己將去哪裏呢?不妨說,在很大程度上是這個疑問和追索期待將村上帶到了中蒙邊境的哈拉哈西岸,帶到了諾門罕。在這個意義上,諾門罕乃是村上心中的諾門罕。那既是他在曆史迷霧中持續尋找的遙遠的“邊境”,又是他必須日常性麵對的近在咫尺的“近境”。就此而言,較之一個旅行者、采訪者或者一個作家,村上更是一個必須投入戰鬥的戰士。

最後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邊境 近境》這部遊記或旅行文學作品所收錄的不僅僅是這篇題為《諾門罕鋼鐵墓場》的中國之行、中蒙邊境之行,還收錄了墨西哥之行、橫穿美國大陸之旅和神戶故鄉之行等篇章。或場景描寫栩栩如生,充滿“新鮮的感動”,或思維的軌跡穿越時空,足以發人深省,文筆或詼諧靈動或沉鬱悲涼或娓娓道來——確如村上所說“看寫得好的遊記比實際外出旅行有趣得多”。但限於篇幅,這裏就不一一涉及了。何況,作為譯者理應把“有趣得多”的東西留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