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允許我極其個人地坦誠相告,每次聽日本的流行歌曲,我都往往為其歌詞的內容和“文體”搞得心煩意亂,以致把整個音樂置之不理。偶爾看一眼電視連續劇,有時也因無法忍受劇中人物口中那肉麻的台詞而當即關掉電視,二者情況多少相似。我一向認為,所謂JPOP(Japane Pop)的歌詞也好電視連續劇的台詞也好《朝日》《讀賣》等全國性報紙的報道文體也好,都是一種“製度”語言(當然不是說盡皆如此,而是就大部分而言)。所以,我沒有心思一一從正麵批判它們,就算批判也沒多大意思。說到底,那是建立在利益攸關方互相協商和了解基礎上的一種製度。因此隻能通過其同製度這一主軸的相互關係加以批判,而那又是無法批判的。將其作為獨立文本批判幾乎不可能,說得淺顯些,那是這樣一個世界:局內人甚至視之為自明之理,局外人則覺得莫名其妙。
不能不承認,村上這段話說得十分耐人尋味、發人深省。看來,村上所處的現實環境也並不那麼美妙。唯其環境不美妙,他才分外需要通過文學和音樂這樣的虛擬世界去尋求美妙。在這個意義上,文學也好音樂也好,對於他都是對抗“製度語言”或體製性文體的一種武器,同時又是精神避難所或鎮魂歌、安魂曲。實際上這部隨筆集也主要不是闡述他的音樂觀,而更多的是感受和享受音樂的美妙。例如關於斯坦·蓋茨:“我要什麼也不說、有時什麼也不想地側耳傾聽他電光石火的手指和細如遊絲的呼吸所編織的天國音樂。在那裏,他的音樂不由分說地淩駕於所有存在——當然包括他自身——之上……他當時的音樂具有超越框架的自由——仿佛在意想不到之時從意想不到之處輕輕吹來另一世界的空氣。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跨越世界的門檻,就連自我矛盾也能將其轉換為普世性的美。”再如關於弗朗西斯·普朗克:“在心曠神怡的星期日早上打開真空管大號音箱……然後把普朗克的鋼琴或歌曲的LP(黑膠唱片的簡寫)慢慢放在唱機轉盤上。應該說這到底是人生中的一大幸福。這或許的確是局部的、偏頗的幸福,也可能這種做法隻適用於極少一部分人,但我以為即便微乎其微,那也應該是世界某個地方必然存在的一種幸福。”另外有一段話的譯文我想完整地抄在這裏:
我想,聽古典音樂的喜悅之一,恐怕在於擁有幾首之於自己的若幹名曲,擁有幾位之於自己的名演奏家。在某種情況下,那未必同世人的評價相符。但通過擁有那種“之於自己的抽屜”,那個人的音樂世界應該會擁有獨自的廣度和深度。而舒伯特的D大調奏鳴曲之於我便是這種寶貴的“個人抽屜”。我通過這首音樂得以在漫長歲月裏邂逅易斯特敏、克林、卡爾榮和安斯涅斯等鋼琴手——這麼說或許不好,他們絕不是超一流鋼琴手——各自編織的超凡脫俗的音樂世界。自不待言,那不是其他人的體驗,而是我的體驗。而這樣的個人體驗相應成為貴重而溫馨的記憶留在我的心中。你的心中也應該有不少類似的東西。歸根結底,我們是以有血有肉的個人記憶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假如沒有記憶的溫馨,太陽係第三行星上的我們的人生難免成為寒冷得難以忍耐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戀愛,才有時像戀愛一樣聽音樂。
德國漢學家顧彬曾說中國當代作家之所以寫不出優秀作品,是因為不懂外語之故。而譯完村上這部關於音樂的隨筆集,我甚至覺得,較之外語,說不定音樂對優秀文學作品的產生更有意義——音樂有可能促使想象力更為順利地進入自由王國,進入天國,進入彼岸世界。古人將“樂”規定為“六藝”“六經”之一,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