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跑步時我談什麼》:身體與文體之間(2 / 3)

要想一個勁兒“揮鎬”,就需要好的體力。村上不止一次強調寫小說,尤其長篇小說是個體力活。沒有相應的體力斷難勝任。他不無幽默地說:一個作家無論多麼才華橫溢,而若蟲牙持續性痛得要死要活,也恐怕什麼都寫不出來,因為劇痛劫走了他的精神集中力。“對我來說,寫小說是一項挑戰崇山峻嶺、攀登懸崖峭壁、經過劇烈的持久搏鬥後終於到達頂峰的作業。”為此隻能強化體力。《談跑步時我每談什麼》出版後不久接受日本一家讀書刊物的采訪時他表示:“身強體壯和堅忍不拔是我的固有特點,或許該說腰腿勝過才華。”(《本の話》2007年11月號)再次強調體力對於小說創作的重要。強化體力有種種辦法,村上選擇了長跑。長跑不但使他獲得了長期“揮鎬”的體力,還使他學得了關於小說創作的許許多多。

如果我成為小說家時而沒下決心開始長跑,那麼我覺得自己寫的作品很可能和既有的東西有不小差別。……總之,我慶幸自己不屈不撓跑到現在。為什麼呢?因為我自己也中意自己現在寫的小說。作為一個不健全的人、一個有局限性的作家,我之所以能夠在並不看好的危機四伏的人生途中至今仍懷有這樣的心情,恐怕還應算是一個成功。甚至覺得——也許有點兒言過其實——說是“奇跡”也不為過。而且,如果每天的跑步對這個成功多少有些促進作用,那麼,想必我應對跑步深表感謝才是。

的確,在這個意義上,是跑步成就了村上這樣一位作家。準確說來,PM1:30發生的尖銳而愜意的擊球聲點燃了村上的文學才華,而7.5萬公裏累積跑步裏程為其才華提供了充足的不息的助推力。不過,這對我們這些不想也不可能成為作家的絕大多數人“恐怕沒有多大參考價值”。絕大多數人感興趣的,莫如說在於跑步對於除卻文學創作之外的村上人生有怎樣的正麵影響。好在村上在這本書中不乏這方麵的表述。最明顯的,是跑步讓他把煙戒掉了。村上是個Heavy Smoker(煙鬼),寫作時吸得更多,一天幾十支,連稿紙都無可救藥地沾上了煙味。但跑步後很快把煙戒了,因為不可能一邊跑步一邊吸煙。反過來說,即使為了戒煙也要天天跑步並且盡可能多跑。其次,跑步對“精神衛生”有好處。自不待言,跑步是孤獨的運動,不需要同伴,不需要對手,不需要裁判,甚至不需要任何裝備和設施,隻要地麵不到處是尖朝上的圖釘,即使光腳丫子也能奔跑。一句話,是形式最為洗練的個體運動。而村上從小就喜歡獨處。相反,對學校組織的多少帶有強製性集體活動甚至課堂學習則全然喜歡不來。“較之和誰一起做什麼,更喜歡一個人悶頭看書或聚精會神聽音樂。總之一個人做的事不管多少都想得出來。”結婚和開酒吧之後,雖然多少習慣了和某個人一同生活,也意識到了同別人打交道的必要性,但他的基本性格並沒有、也不可能發生顛覆性變化,仍然或被動或主動地追求孤獨。“所以,一天跑一個小時左右而確保自己一個人沉默的時間,乃是對我的精神衛生具有重要意義的活動。至少跑的過程中可以不和任何人說話不聽任何人說話。看四周景致即可,隻注視自己本身即可。”他還通過如此物理性驅動身體來化解心靈深處的孤獨感並將其相對化。不僅如此,“當我受到某人無緣無故的(至少在我看來)責難之時或期待某人接受卻未被接受的時候,我總是讓自己比平時多跑一段。通過比平時多跑來從肉體上相應消耗自己。……能夠默默吞入的東西,隻管吞入自己體內,再把它(盡可能明顯地改變其形體)作為故事的一部分排放到小說這一容器中。”村上這樣斷言:“在所給的有限範圍內最大限度有效燃燒自己,這既是跑步這一活動的本質,又是生存(對我而言還要加上寫作)的隱喻(metaphor)。”正因為村上將跑步提升到生存或人生這一層麵加以把握,所以他在跑步過程中的思索每每超越了跑步以至寫作,而每每帶有人生啟示錄或警句色彩,這裏不妨抄錄若幹,作為一位優秀文學家機警灑脫而又腳踏實地的體悟,作為我們漫長人生旅途中的他山之石:

〇在所給的有限範圍內最大限度燃燒自己,這既是跑步這一活動的本質,又是生存(對我而言還要加上寫作)的隱喻(metaphor)。

〇我就是我,不是別的什麼人,這是之於我的重要資產。內心的創傷乃是向外部世界釋放這種人之自立性的必然代價。

〇人生基本是不公平的東西,毫無疑問。但是,縱使置身於不公平的場所,我想也還是可以爭取其中某種“公正性”的。可能要投入時間和精力,或許投入時間和精力也一無所獲。至於那種“公正性”是否有爭取的價值,當然取決於個人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