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頭鷹在黃昏起飛》:貓頭鷹何以在黃昏起飛(2 / 3)

看過這本由上下兩部構成的長篇的讀者都知道,第1部名為“顯形理念篇”(顕れるイデア編),第2部名為“流變隱喻篇”(遷ろうメタファー編)。何以如此名之,想必不少讀者都為之不解。川上未映子也好像不得其解,於是請教村上。村上的回答相當令人意外。他說書中的理念和作為柏拉圖哲學基本概念的理念毫無關聯。“表達騎士團長到底是什麼的時候,除了‘理念’一時想不出別的詞兒。靈魂啦魂靈啦(spirit),這個那個倒是很多,但哪個都不正相合適。不知為什麼,單單‘理念’(idea)一拍即合。此外‘長麵人’那時候也想了好多。叫什麼名字好呢?最終‘隱喻’(metaphor)這個說法恰如其分。別的都不合適。意象也好音韻也好,哪一個都不夠到位。因此,你問精確定義是什麼,我也極傷腦筋。”隨即補充一句,“字的意象、音的回響,對小說是非常緊要的。有時候高於一切,一如人名。”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村上再次提起了南京大屠殺。當訪談話題進入小說創作的政治性這一話題的時候,村上首先認為“自己寫的東西是相當有政治性的”。同時覺得較之直接的具體的政治訴求,莫如以小說或故事這一形式“迎麵砸過去”為好。隨即這樣說道:

以南京大屠殺為例,否定的一方備有預設問題集那樣的東西。若這麼說,對方就這麼應付;這麼駁斥,對方又這麼反擊——模式早已定下,無懈可擊,一如功夫片。可是,如果換成故事這一版式,就能超除那種預設問題集,對方很難有效反擊。因為對於故事或者對於理念和隱喻,對方還不知道如何反擊好,隻能遠遠圍住號叫。在這個意義上,故事在這樣的時代擁有百折不撓的力量……

自然而然,這要涉及“惡”的問題。村上結合二十多年前寫的《奇鳥行狀錄》強調說:“拽出個體層麵的‘惡’的,是軍隊那個體製(system)。國家這個體製製造了軍隊這個從屬體製,拽出個體層麵的‘惡’。那麼,若問體製是什麼,說到底,那不是我們構築的東西嗎?在那一體製的連鎖中,誰是施害者誰是受害者就變得模糊起來。我經常感到這種類似雙重性三重性的東西。”

對了,這本訪談錄談“惡”的時候談到了特朗普:“說到底,希拉裏·克林頓那個人,因為隻說通用於房子一樓部分的事,結果敗了;特朗普隻抓住人們的地下室說個沒完,結果勝了。”村上進而解釋說,“盡管不能說是政治煽動者,但感覺上至少像是古代的司祭——特朗普是熟知煽動人們無意識的訣竅的。於是,仿佛高音喇叭的個人電子線路就成了有力武器。在這個意義上,盡管他的邏輯和語彙是相當反知性的,但也因之從戰略上十分巧妙地掬取了人們在地下擁有的部分。”

應該說,這恐怕也是貓頭鷹在黃昏起飛後看到的情形,亦是貓頭鷹在黃昏起飛的目的或理由。

二、關於如何寫小說

村上春樹固然也寫隨筆和搞翻譯,但無須說,主要以小說家聞名。在這本訪談錄中,一貫低調的村上也對此直言不諱。他說自己喜歡寫小說,很少外出東遊西逛。每天早起早睡,夜生活幾乎是零。

若問我為什麼能堅持過這樣的生活,因為能寫小說。並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寫好小說。小說比我寫得好的人,客觀看來為數不多,世界上……在第一線專業寫了差不多四十年,書也能在某種程度上賣出去,我想我還是有兩下子的。所以很開心的,寫東西。想到比我做得好的人不是那麼多,做起來就很開心。例如做愛也不差,可是做愛比我做得好的人,世界上肯定比比皆是(笑)。倒是不曾實際目睹……

喏,如此看來,村上感到自信滿滿的活計至少有兩樣,一是做愛,二是寫小說。做愛如何對別人沒什麼參考價值,不必公開研討。這裏隻談小說。那麼村上為什麼小說寫得那麼好,好得幾乎全世界都沒有幾個人比得上呢?說實話,也是因為我也不自量力地想嚐試寫一部類似錢鍾書《圍城》那樣的長篇小說,所以閱讀和翻譯當中格外注意尋找個中答案。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出兩個。下麵容我粗線條概括一下,如果哪一位看了多少受到啟發,不久的將來中國出現一位小說寫得有村上那麼好甚至比他還好的人也不一定。

答案之一,要有巫女才能。村上認為人的意識出現得很晚,而無意識曆史長得多。那麼在無意識世界裏人們依據什麼活著呢?村上介紹說遠古社會有巫女或行使巫女職責的王那樣的存在。這種人的無意識比其他人敏銳,能夠像避雷針接受雷電一樣把自己接受的信息傳遞給大家。而作家可能與此有相通之處。換句話說,如果把無意識比作一座房子的地下室或地下二層,那麼作家就應該有能夠進入地下二層的能力,即具有巫女或靈媒(medium)那一性質的能力。“所以,就算問我作為作家有沒有才華,對那東西我也是不清楚的。再說對於我怎麼都無所謂。相比之下,有沒有接受那種信息的能力或資格要關鍵得多。”村上覺得自己是有那樣的能力的。至於什麼時候開始有的,他回憶可能是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寫《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的時候。因為當時他堅信分別以“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兩條線交替推進的故事最後必定合為一體——這種信心即意味著具有“接受什麼的魅力”。村上進而斷言:“完全沒有那種能力的人,寫小說怕是吃力的吧!哪怕文章寫得再好,小說也是寫不成的。即使寫得成,也找不到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