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劇隨感(2 / 3)

我並不擁護噱頭。相反,我對噱頭有同樣深的厭惡。但是,我想提起大家注意,這樣一窩蜂地去反對噱頭是不好的。我們不應該止於反對噱頭,我們得更進一步,加深對戲劇的文學的認識,加深對人物性格的把握。一篇烏七八糟的充文藝的作品,並不一定比噱頭戲強多少。反之,如果把噱頭歸納成幾點,掛在城門口,畫影圖形起來,說:凡這樣的,就是壞作品,那倒是滑天下之大稽的。

二、內容與技巧孰重?

新文藝運動上一個永遠爭論,但是永遠爭論不出結果來的問題——需要不需要“意識”?或者換一種說法:內容與技巧孰重?

對這問題,一向是有三種非常單純的答案。

一、主張意識(亦即內容——他們認為)超於一切的極左派;

二、主張技巧勝於一切的極右派;

三、主張內容與技巧並重的折衷派。

其中,第二種技巧論是最落伍的一種。目前,它的公開的擁護者差不多已經絕跡,但“成名作家”躲在它的羽翼下的,還是非常之多。第一種最時髦,也最簡便,他像前清的官吏,不問青紅皂白,把犯人拉上堂來打屁股三十了事,口中念念有詞,隻要背熟一套“意識”呀“社會”呀的江湖訣就行。第三種更是四平八穩,“意識要,技巧也要”,而實際隻是從第一派支衍出來的調和論而已。

說得刻薄點,這三派其實都是“瞎子看匾”,爭論了半天,匾根本還沒有掛出來哩。

第一、第三派的理論普遍,刊物上、報紙上到處可以看到不少。這一點,如《海國英雄》上演時有人要求添寫第五幕以示光明之到來,近則有某君評某劇“……主人公之戀愛隻寫到了如‘羅亭’一樣而缺乏‘前夜’的寫實”雲雲的妙語。尤其有趣的,是兩個人對《北京人》的兩種看法,一個說他表達出了返璞歸真的“意識”——好!一個又說他表達出了茹毛飲血的“意識”——不好!這哪裏是在談文藝?簡直是小學生把了筆在寫描紅格,寫大了不好,寫小了不好,寫正了不好,寫歪了不好,總之,不能跳出批評老爺們所“欽定”的範圍才謂之“好”。可惜老爺們的意見又是這樣的歧異,兩個人往往就有兩種不同的批示!

寫到這裏,我不禁又要問一句了:譬如《海國英雄》吧,左右是那麼一出戲,加了第五幕怎樣?不加第五幕又怎樣呢?難道一個“尾巴”的去留就能決定一篇作品價值之高下嗎?《北京人》是一部好作品,有優點,也有缺點,但是,優點就在返璞歸真,缺點就在茹毛飲血嗎?

光明尾巴早已是被申斥了的,但這種理論是殘餘,卻還一直深印在人們的腦海,久久不易拔去。人們總是要求教訓——直接的單純的教訓(此前些年“曆史劇”之所以煊赫一時也)。《秋海棠》的觀眾們(大概是些小姐太太之流)要求的是善惡分明的倫理觀念,戲子可憐,姨太太多情,軍閥及其走狗可惡等等。前進派的先生們看法又不同了,但是所要求的倫理觀念還是一樣,戲子姨太太不過換了“到遠遠的地方去……”的革命青年罷了。

我這樣說,也許有人覺得過分。前進派的批評家們到底不能和姨太太小姐並提呀!自然,前者在政治認識上的進步,是不容否認的。但是,政治認識盡管“正確”,假使沒有把握住文藝的本質,也還是徒然。這樣的批評家是應該淘汰的。這樣的批評家孵育下所產生的文藝作家,更應該被淘汰。

現在要說到第二派了。前麵說過,他們的理論是非常落伍的。目下凡是一些不自甘於落伍的青年,大都一聽見他們的理論就要頭痛。但是,我又要說一句不合時流的話: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唯技巧論是應該反對的,但也得看你拿什麼來反對。如果為了反技巧而走入標語口號或比標語口號略勝一籌的革命倫理劇,那正是單刀換雙鞭,半斤對八兩,我以為殊無從判別軒輊。

總括地說,第一、第三派的毛病是根本不知文藝為何物,第二派的毛病則在親王爾德、莫裏哀等人的作品,而同樣沒有認清楚這些作家的真麵目——至多隻記熟一些警句,以自炫其博學而已。

那麼,文藝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第一,它的構成條件決不是一般人所說的政治“意識”。曆史上許多偉大的文藝作家,他們的意識未必都“正確”,甚至還有好些非常成問題的。

第二,也決不是為了他們的技巧好,場麵安排得緊湊,或者對白寫得“帥”。事實上,有許多偉大的作家是不講辭藻的,而中國許多斤斤於修辭鍛句的作家,其在文學上的成就,卻非常可憐(這裏得補充一點,技巧倘指均衡、諧和、節奏等所構成的那整個的藝術效果而言,自然我也不反對,文體冗長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還是保持著一定的基調的。但這,與其說陀氏的技巧如何如何好,倒不如說他作品裏另外有感人的東西在)。

第三,當然更不是因為什麼意識與技巧之“辯證法的統一”。這些人大言不慚地談辯證法,其實卻是在辯證法的旗幟下偷販著機械論的私貨。

曹禺的成功處,是在他意識的正確麼?技術的圓熟麼?或者此二者的機械的糅合麼?都不是的。拿《北京人》來說,愫芳一個人在哭,陳奶媽進來,安慰她……這樣富有感情的場麵,我們可以說一句:是好場麵。前進作家寫得出來麼?藝術大師寫得出來麼?曹禺寫出來了,那就是因為曹禺蘸著同情的淚深入了曾文清、曾思懿、愫芳等人的生活了之故。意識需要麼?需要的。但決不是一般人所說的那種單純的政治“意識”。決定一件藝術品優勝劣敗的,說了歸齊,乃是通過文藝這個角度反映出來的——作家對現實之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