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劇隨感(3 / 3)

這裏,就存在著一切大作家成功的秘訣。

作品不是匠人的東西。在任何場合,它都展示給我們看作家內在的靈魂。當我們讀一篇好作品時,眼淚不能抑製地流了下來,但是還不得不繼續讀下去,我們完全被作品裏人物的命運抓住了。這樣,一直到結束,為哭泣所疲倦,所征服,我們禁不住從心窩裏感謝作者——是他,使我們的胸襟擴大,澄清,想拋棄了生命去愛所有的人!……

在這種對比之下,字句雕琢者、文字遊戲者……以及“打腫臉充胖子”的口頭革命家之流,豈不要像浪花一樣顯得生命之渺小麼?

三、關於“表現上海”

大約三四年前,正是大家喊著“到遠遠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萬歲”之類)沉醉於一些空洞的革命詞句的時候,“表現上海”的口號提出來了。

但是,結果如何呢?還是老毛病:大家隻顧得“表現上海”,卻忘記從人物性格、人與人的關係上去表現上海了。比“到遠遠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萬歲”自然實際多了,這回題材盡是些囤米啦、投機啦……之類,但人物同樣的是架空的,虛構的。這樣的作家,我們隻能說他是觀念論者,不管他口頭上“唯物論,唯物論……”喊得多起勁。

發展到極致,更造成了“煩瑣主義”的傾向(名詞是我杜造的)。在這戲劇方麵,表現得最明顯。黃包車夫伸手要錢啦,分頭不用,用分頭票啦,鐵絲網啦,娘姨買小菜啦等等。上海氣味誠然十足,但我不承認這是作家對現實的透視。相反,這隻是小市民對現實的追隨。

“吳友如畫寶”現在是很難買到了。裏麵就有這樣的圖文:《拔管靈方》,意謂將臭蟲搗爛,和以麵粉,插入肛門,即能治痔瘡。圖上並畫出一張大而圓的屁股來,另一人自後將藥劑插入。另有二幅,一題《醫生受毒》,一題《糞淋嬌客》,連嘔吐的齷齪東西以及尿糞都一並畫在圖上。我人看後,知道清末有這樣的風俗、傳說,對民俗學的研究上不能說絕無裨助,然而藝術雲乎哉!

我不想拿“吳友如畫寶”和某些表現上海的作品比擬,從而來糟蹋那些作品的作者。我隻是指出文學上“冷感症”所引起的許多壞結果,希望大家予以反省而已。

這許多病象,現在還存在不存在呢?還存在的。謂餘不信,不妨隨手舉幾個例子:

一、“關燈,關燈,防空警報來啦”,戲中頗多這樣的噱頭。這不顯明的是煩瑣主義的重複麼?這和整個的戲有什麼關係呢?由此可以幫助觀眾了解上海的什麼呢?

二、關於幾天內雪茄煙價格的變動,作者調查得非常仔細,並有人在特刊上捧之為新寫實主義的典範。作者的心血,我們當然不可漠視,但也得看看心血花在了一些什麼地方。如果新寫實主義者隻能為煙草公司製造一張統計表,那麼,我寧取舊寫實主義。

三、對話裏麵硬加許多上海白話,如“自說自話”“攪攪沒關係”等,居然又有“惟一的詩情批評家”之某君為之吹噓,“活的語言在作家筆下開了花了……”雲雲。這實在讓人聽了不舒服。比之作者,我是更對這些不負責任的批評家們不滿的。捧場就捧場得了,何苦糟蹋“新寫實主義”“活的語言”呢?

這類例子,實在是舉不勝舉。而這意見的出入,就在對“現實”兩個字的詮釋。

我對企圖表現上海的作家的努力,敬致無上的仰慕。但有一點要請求他們的注意:勿賣弄才情,或硬套公式,或像《子夜》一樣,先有了一番中國農村崩潰的理論再來“製造”作品。而是得顛倒過來:熱烈地先去生活,在生活裏,把到現在為止隻是書齋的理論加以深化,糅合著作者的血淚,再拿來再現在作品裏。

且慢談表現什麼,或者給觀眾帶回去什麼教訓。隻要作者真有要說的話,作者能自身也參加在裏麵,和作品裏的人物一同哭,一同難受,有許多話自然而然地奔赴筆尖,一個字一個字,像活的東西一樣蹦跳到紙上,那便是好作品的保證。也隻有那樣,才能真的“表現”出一些什麼東西來。

什麼都是假的。決定一件藝術品的品格的,就是作者自身的品格。

四、論鴛鴦蝴蝶派小說之改編

鑒於《秋海棠》賣座之盛,張恨水的小說也相繼改編上演了。無論改編者有怎樣的口實,至少動機是為了“生意眼”,那是不可否認的。其實“生意眼”也不是什麼可恥的事,隻要是對得起良心的生意就成。

張恨水的小說改編得如何,不在本文討論之列。本文隻想對鴛鴦蝴蝶派做一簡單的評價。既有評價,鴛鴦蝴蝶派之是否值得改編以及應該怎樣改編,就可任憑讀者去想象了。

對於《秋海棠》,說實話,我是沒有好感的——雖然秦瘦鷗自己不承認《秋海棠》是鴛鴦蝴蝶。張恨水就不同了。我始終認為他是鴛鴦蝴蝶派中較有才能的一個。在體裁上,也許比秦瘦鷗距離新文藝更遠(如章回體,用語之陳腐……),但這都沒有關係,主要的在處理人物的態度上,他是更為深刻,更為複雜的。因此一點,也就值得我們向他學習。

張恨水的小說我看得並不多。有許多也許是非常無聊的。但讀了《金粉世家》之後,使我對他一直保持著相當的崇敬,甚至覺得還不是有些新文藝作家所能企及於萬一的。在這部刻畫大家庭崩潰沒落的小說中,他已經跳出了鴛鴦蝴蝶派傳統的圈子,進而深入到對人物性格的刻畫。

然而張恨水的成功隻是到此為止。我不想給予他過高的估價。

最近,刊物上開始有人醜詆所謂“新文藝腔”了。新文藝腔也許真有,亦未可知,但那種一筆抹煞的態度,竊未敢引為同調。一位先生引了蕭軍小說中一段描寫,然後批道:全篇廢話!其實用八個字就可以說完(大概是“日落西山”“大雪紛飛”之類非常籠統的話,詳細已忘)。這是曆史的倒退,在他們看來,新文藝真不如《水滸》《三國誌》了。

蕭軍行文非常疙瘩,且有故意學羅宋 句法之嫌。但這不能掩蓋他其餘的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