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的小說(2 / 3)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簾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腦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隻是淌著眼淚。

她的痛苦到了頂點(作品的美也到了頂點),可是沒完。隻換了方向,從心頭沉到心底,越來越無名。憤懣變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地隻想發泄,不擇對象。她眯縫著眼望著兒子,“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裏隻有這一個男人。隻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多愴痛的呼聲!“……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於是兒子的幸福,媳婦的幸福,女兒的幸福,在她眼裏全變作惡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麵前的紅旗。歇斯底裏變得比瘋狂還可怕,因為“她還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憑了這,她把他們一齊斷送了。這也不足為奇。煉獄的一端緊接著地獄,殉難者不肯忘記把最親近的人帶進去的。

最初她把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愛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戰敗了,她是弱者。但因為是弱者,她就沒有被同情的資格了麼?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虜,代情欲做了劊子手,我們便有理由恨她麼?作者不這麼想。在上麵所引的幾段裏,顯然有作者深切的憐憫,喚引著讀者的憐憫。還有“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喜歡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一下,那一麵的一滴眼淚,她也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這些淡淡的樸素的句子,也許為粗忽的讀者不會注意的,有如一陣溫暖的微風,撫弄著七巧墓上的野草。

和主角的悲劇相比之下,幾個配角的顯然緩和多了。長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幸福的得失,對他們遠沒有對他們的母親那麼重要。長白盡往陷坑裏沉,早已失去了知覺,也許從來就不曾有過知覺。長安有過兩次快樂的日子,但都用“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自願舍棄了。便是這個手勢使她的命運雖不像七巧的那樣陰森可怕,影響深遠,卻令人覺得另一股惆悵與淒涼的滋味。“Long, long ago”的曲調所引起的無名的悲哀,將永遠留在讀者心坎。

結構,節奏,色彩,在這件作品裏不用說有了最幸運的成就。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下列幾點:

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並不采用冗長的獨白,或枯索煩瑣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動作、言語、心理三者打成一片。七巧,季澤,長安,童世舫,芝壽,都沒有專寫他們內心的篇幅;但他們每一個舉動,每一縷思維,每一段對話,都反映出心理的進展。兩次叔嫂調情的場麵,不光是那種造型美顯得動人,卻還綜合著含蓄、細膩、樸素、強烈、抑止、大膽,這許多似乎相反的優點。每句說話都是動作,每個動作都是說話。即在沒有動作沒有言語的場合,情緒的波動也不曾減弱分毫。例如童世舫與長安訂婚以後——

……兩人並排在公園裏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裏帶著一點對方的衣裙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的闌幹,闌幹把他們與大眾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

還有什麼描寫,能表達這一對不調和的男女的調和呢?能寫出這種微妙的心理呢?和七巧的愛情比照起來,這是平淡多了,恬靜多了,正如散文、牧歌之於戲劇。兩代的愛,兩種的情調。相同的是溫暖。

至於七巧磨折長安的幾幕,以及最後在童世舫前毀謗女兒來離間他們的一段,對病態心理的刻畫,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文章。

第二是作者的節略法(raccourci)的運用——

風從窗子進來,對麵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牆。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裏反映著翠竹簾子和一幅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色了,金綠山水換了張丈夫的遺像,鏡子裏的人也老了十年。

這是電影的手法:空間與時間,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隱隱約約浮上來了。巧妙的轉調技術!

第三是作者的風格。這原是首先引起讀者注意和讚美的部分。外表的美永遠比內在的美容易發見。何況是那麼色彩鮮明,收得住,潑得出的文章!新舊文字的糅合,新舊意境的交錯,在本篇裏正是恰到好處。仿佛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設的一般,老早擺在那裏,預備來敘述這幕悲劇的。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畫,固是作者風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個作品上,從沒像在這篇裏那樣地盡其效用。例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年青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些淒涼。”這一段引子,不但月的描寫是那麼新穎,不但心理的觀察那麼深入,而且輕描淡寫地嗬成了一片蒼涼的氣氛,從開場起就罩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假如風格沒有這綜合的效果,也就失掉它的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