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傅聰書信六封(2 / 2)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

最近正在看卓別林的自傳(一九六四年版),有意思極了,也淒涼極了。我一邊讀一邊感慨萬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獨的人,我也非常孤獨:這個共同點使我對他感到特別親切。我越來越覺得自己detached from everything(對一切都疏離脫節),拚命工作其實隻是由於機械式的習慣,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顆心無處安放),而不是真有什麼 vi(信念)。至於嗜好,無論是碑帖、字畫、小骨董、種月季,盡管不時花費一些精神時間,卻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虛空,自欺欺人地混日子!

卓別林的不少有關藝術的見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隨波逐流,永遠保持獨立精神和獨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藝術家的標記。他寫的五十五年前我隻兩三歲的紐約和他第一次到那兒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紐約的感想——頗有大同小異的地方。他寫的第一次大戰前後的美國,對我是個新發現:我怎會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經有了摩天大廈和 Coca-Cola(可口可樂)呢?資本主義社會已經發展到哪個階段呢?這個情形同我一九三〇年前後認識的歐洲就有很大差別。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 夜

兩周前看完《卓別林自傳》,對一九一〇至一九五四年間的美國有了一個初步認識。那種物質文明給人的影響,確非我們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窮奢極欲,我實在體會不出有什麼樂趣可言。那種哄鬧取樂的玩藝兒,宛如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萬花筒,在書本上看看已經頭暈目迷,更不用說親身經曆了。像我這樣,簡直一天都受不了;不僅心理上憎厭,生理上神經上也吃不消。東方人的氣質和他們相差太大了。聽說近來英國學術界也有一場論戰,有人認為要消滅貧困必須工業高度發展,有的人說不是這麼回事,記得一九三〇年代我在巴黎時,也有許多文章討論過類似的題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質享受而不受物質奴役,弄得身不由主,無窮無盡地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過慣淡泊生活的東方舊知識分子,也難以想像二十世紀西方人對物質要求的胃口。其實人類是最會生活的動物,也是最不會生活的動物;我看關鍵是在於自我克製。以往總覺得奇怪,為什麼結婚離婚在美國會那麼隨便。《卓別林自傳》中提到他最後一個也是至今和好的一個妻子烏娜時,有兩句話: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stantly surprid by her n of humor and tolerance; she could always 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我認識烏娜後,發覺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驚喜不己;她總是能設身處地,善解人意。)從反麵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國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地說明美國婚姻生活不穩固的原因。總的印象:美國的民族太年輕,年輕人的好處壞處全有;再加工業高度發展,個人受著整個社會機器的瘋狂般的tempo(節奏)推動,越發盲目,越發身不由主,越來越身心不平衡。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調劑,也隻能是粗暴,猛烈,簡單,原始的娛樂;長此以往,恐怕談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戰前後卓別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審案,都非我們所能想像。過去隻聽說法西斯在美國抬頭,到此才看到具體的事例。可見在那個國家,所謂言論自由、司法獨立等等的好聽話,全是騙騙人的。你在那邊演出,說話還得謹慎小心,犯不上以一個青年藝術家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於事無補,於己有害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得避免。當然你早領會這些,不過你有時仍舊太天真,太輕信人(便是小城鎮的記者或居民也難免spy(密探)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