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3)

好像一步踏進了秋天:滿目蒼涼,枯葉撲地。寧珂恨不得立刻歸去。那是他的家,他心靈的巢,他滾燙燙的命。“綪子,等我吧,隻一個星期,不,隻一天……”他能看到她頰上淌下的淚水。那一天在老式洋房裏分手之後,她就開始了等待。她由“姑媽”陪伴著,一直到傷心失望、不得不離開為止。這一刻她在哪兒?她伏在母親肩頭泣哭嗎?

有幸的是曲綪並不知道自己被捕的消息。不然的話她將被憂傷焚毀。她也許暗自埋怨那個一去不歸的新郎。綪子,深深地抱歉啊!不過我眼下已從那個恐怖之地掙出了,雖然不能馬上回到你的身邊。我必須立即趕到我的隊伍上。

金『色』的柳葉被風驅趕,旋成一個個墳丘似的凸起。寧珂與殷弓在暮『色』裏走了許久,述說被捕以來的全部過程。對方一聲不吭。說到留守地的“學堂先生”,殷弓站下了:“那家夥罪該萬死!”一枝柳條被折斷了拋在地上。

“可是……”

“罪該萬死!”

寧珂歎息一聲:“他供出了一切。可敵人並沒有饒恕,還是殺了他……”

“叛徒從來沒有好下場!”

殷弓斬釘截鐵的聲音驚飛了一隻老鴉。它撲動的翅膀掃下一些細小的枯枝。天真涼啊,秋霜即將覆上大地。“我沒有完成組織上交給的任務……民團的事情算是沒有希望了。槍支也落到了敵人手裏。”寧珂提到那支隊伍心裏就一陣燙痛。這其中凝聚了他多少心血。殷弓卻再不提一句民團的事。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臉『色』一直鐵青。這樣不知停了多久,他突然問:

“你被捕以後見了幾次寧周義?”

“隻一次——最後的時候……”

“嗯。”

寧珂極力想看清殷弓的臉『色』。天要黑了,林子裏一片模糊。他身上湧起一陣衝動,揪住了殷弓的胳膊:“他是不可挽回了,我們不必再抱希望……”殷弓冷冷一句:“我從來就未抱希望。”

寧珂腦海裏突然閃過了阿萍『奶』『奶』那雙眼睛,心上一熱。他無望而熱烈地遙望著遠方。那重重暮『色』壓迫下的山巒後麵,那閃爍著一片星辰的天空下,就該是她的住所了。

殷弓不經意地問著曲綪。當他得知寧珂出獄之後尚未與她見麵,忍不住發出了驚歎。他長時間看著寧珂,鼻子裏吭吭幾聲,再沒說什麼。寧珂卻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感到了對方目光的壓力,它真的有重量啊。這種感覺非常熟悉。他記起第一次在曲府怎樣見到這位瘦削的人。那時他一抬頭迎接了這對目光,暗自驚訝……還有一次是他將自己即將結婚的消息報告對方的時候,這位出生入死的戰士倏地瞥來一眼。他不會忘記的。

“你早些回去吧,這很應該。當然,是的,回去吧。”

殷弓走開幾步,又特意回身叮囑。

寧珂胸中一陣熱辣辣的。他那兒溢滿了感激。

這個夜晚他仍然在隊伍上度過。這兒陌生又熟悉的氣味令他『迷』醉。他想換下這身簇新的衣服,因為出來時那位黑胡茬軍人讓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軍醫為他拿來一疊衣物,他從中挑揀了這一身藏青『色』的製服。可惜這兒沒有合適的衣服。一個半月的監禁、可怕的折磨,就這樣成為記憶。他甚至來不及回想和總結。一片模糊。偶爾能記起的是女軍醫的微笑。那笑容與任何人不同,它非常真實。有時他甚至因為這一發現而痛苦,不過難以否定的是,她的確是那個嚴寒之地的一抹光明。他知道她是他們當中最好的一個。

午夜時分,營地裏的人大多安息了。寧珂無論如何睡不著,索『性』走出了帳篷。一隻沉沉的手搭在肩上,他一驚。對方笑了,原來是交通員飛腳。

飛腳遞過一支粗粗的雪茄,他接了,並第一次試著吸起來。兩人倚在一棵大橡樹上。飛腳講到近來幾次去那個海港小城,寧珂的心怦怦跳。對方就是不提曲綪。港長金誌,曲予及醫院,曲府裏的淑嫂……寧珂緊緊咬著牙關。飛腳從他手中取過那支雪茄,用力吸了一口:“你最好把全部過程寫一下,交給組織……”

“我?”

“是的。”

“不過……”

“寫一下吧。”

飛腳的手又一次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寧珂本來要在第二天就趕回曲府,想不到突來的一場風雨阻止了他。他簡直不記得初秋時節平原地區有過這樣的大風雨:半天時光掃淨了樹上殘留的葉片,大風夾雨呼嘯吼叫,撕裂了手臂粗的枝幹。他呆望著驟變的天氣,想著昨夜還在閃動的星星。

像泣哭一樣的雨聲,不停澆潑下來的水柱……風停了,樹木佇立,一動不動地忍受衝刷。戰士們忙著加固帳篷、裹緊蓑衣,一個個全身濕透,頭發上沾滿了泥巴。他們互相閃著詢問的目光,『露』出了雪白的牙齒。“政委,進帳篷啊!”他們喊著。寧珂一動不動站在大雨中。他覺得一個半月的汙濁全被洗滌了,雨水像灼熱的火流在焚他,激活他身上的什麼。

他準備雨水一停就啟程。可這雨越下越大,伴著轟轟的陣響——不是雷聲,而是洪水在咆哮……他不斷把掃到臉上的濕發拂開,漸漸惱怒了,一跺腳奔跑起來。

“我的緒子!綪子!我們倆有一千年沒有見麵了……”

如果是以前,寧珂注視著這些高高的白玉蘭,就難以抑製滿眼的淚水。現在他隻是看著它們,輕輕地點點頭。這會兒它們喚起了何等異樣的情感,有點恍若隔世。

“綪子!你太苦了……”如此平淡地吐出一句,感受著她在懷中的顫抖。曲綪竟一點也不知道他這一月餘的遭際,曲府幾次差人去寧家老院打聽他的下落,回答是去東部小城了。哪裏也沒有他的蹤影。曲綪差不多絕望了。“你到底怎麼了怎麼了?你啊!”她咬疼了他。寧珂搖搖頭,一聲不吭擁住她。他隻望著窗外那一株株高大的白玉蘭。他這會兒感到驚奇的是,一場暴雨絲毫也沒能摧折這些美麗的樹。它們在雨水洗過的碧空下顯得更為清麗和高貴。

曲綪尖叫了一聲——她突然發現他胸前有一道發紫的傷疤。他掩上,她就不顧一切地撕開襯衣……“天哪!天哪!……”她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疤痕。她不敢看了。一瞬間那張臉變得沒有一點血『色』。

寧珂隻得說出一點點。但他隻說那是一場誤會;至於受傷嘛,那簡直不算什麼:“你還記得殷弓,還有許予明……他們的傷才叫重。他們一聲不吭。”“可是……”“沒有什麼。”“珂!”“真的沒有什麼,綪子!”

他們差不多一整天擁在一起。她極力想弄明白一切。他卻默默的。曲綪細細撫『摸』他的胡茬,發覺它們比過去硬多了。那顆心也硬了。原來是這樣一個男人。

這是一間精心裝飾過的新房,是閔葵和淑嫂、小慧子三人的傑作。如此雅致和高貴的愛巢,一對新人卻並未在這兒待上多久。他們的新婚之夜是在山地度過的,後來又被殷弓勸說去了東部城市——那座有花園的老式洋房中。隻有這會兒他們才能夠好好享用這兒的一切。淑嫂甚至設法搞來了非常緊缺的煉『乳』、從船上弄到的上等『奶』粉和咖啡,還有大個甜橙。淑嫂注視寧珂的目光是令人難忘的:慈愛、溫厚,閃閃爍爍的關切和僅有一絲的羞澀。她像曲綪一樣叫他“珂子”,為他抻去衣服上的皺褶。

曲綪無法回避愛人累累傷痕的軀體。這些創傷盡管已經結疤,但它們使一副身軀變得如此可怕,像是被什麼胡『亂』塗抹過。那剛剛長好的創麵泛著肉紅,讓人想到被割裂那一刻流淌的鮮血。她無論如何要知道更為詳盡的情形,他卻總是搪塞,或者幹脆緘口不語。她一次次品味他的痛楚,傷心得難以忍受,一任淚水湧流,不停地吻他。

他開始斷斷續續在紙上寫起來。思緒一次次在那個學堂先生身上終止。那人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他無法使用“叛徒”這個字眼。他在想那個人麵對剛剛招募的新兵的激動演說、演武場上的嚴厲;還有,他想起了他們在寧家大院的徹夜長談……這個人現在已經長眠地下了。這就是眼下的一份真實。他同時記起叔伯爺爺的冷酷警示:如果不是援救及時,恐怕你現在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當時毫不懷疑這些話,現在仍舊如此。他在想:也許這是老人對自己的最後一次援助了。

他不敢想失去這份援助的後果,不敢想那時綪子還有阿萍『奶』『奶』會怎樣。那將是非常殘忍的一次分離,也是最終的分離。他心口絞擰般的跳動,忍不住呼號起來,一聲聲低沉急促。綪子來安慰他,目光落在麵前的一張紙上,他立刻把它收了。

曲予先生蒼老了。他在不長的一段時間內變得更為消瘦,脾氣急躁,而且從未有過地不修邊幅。女兒的婚事似乎並未帶來太大的愉快,他甚至在用一種稍稍陌生的目光打量寧珂。他曾小聲對妻子說起過一個預感:“真是命定的不幸。”閔葵對這句話不甚了然,想仔細詢問什麼,他又支吾過去。自從黑馬鎮大劫以來,曲予對那所醫院傾注的心力似乎少多了。他有時一整天待在書房中,出來時滿眼血絲;有時消失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直到很晚才回來,讓家裏人無限牽掛。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少一些顧忌,抨擊當局的言辭極為激烈。他熱心參與參議會和各救亡協會的事務,與港長金誌的關係迅速惡化。他多次拒赴對方的宴會,並在一些公開場合加以指斥。金誌卻一如既往地拜訪曲府,一連幾次吃閉門羹也不介意。

曲予接待最多的一個人是飛腳。他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個人對自己的不誠實和不信任——關於黑馬鎮大劫及支隊情況,已經多次搪塞。也許他考慮到對方的行為是出於情理之中的禁忌,在心裏悄悄原諒了。反正他們可以長時間地關在書房裏,從容不迫地交談。這種關係有時甚至讓家人也嫉妒起來,比如閔葵和淑嫂。她們差不多一直厭惡這個人:年紀輕輕就紮起了寬幅腿帶子,戴起了禮帽——禮帽摘下又是光滑的分頭。

這期間曲府又收到一些威嚇信,內容大同小異。曲予認為不同於過去的是,這絕非出於土匪之手。像過去一樣,他嫌髒似的三兩下把幾張紙片撕掉,扔進抽水馬桶衝掉,然後反複洗手。

有一次飛腳領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四十多歲,麵相蒼老,還留了一把大胡子,長了一對銳眼,看人時死死盯住。曲予與之握手,發現對方的手像冰一樣。

三個人在客廳飲茶,兩匹馬就在窗外打嚏。待了一會兒,大胡子的神『色』和緩下來,嘴角有了一絲笑意;可是飛腳兩手不停地搓動,還頻頻去看那個人。曲予借故讓飛腳看一本書,把他領到旁邊的書房裏。

飛腳一關上門就低聲說:“這個人就是李胡子,肋上有槍傷……他不相信別人,對醫生也是一樣。眼下傷口正流血呢!”

曲予一驚。平原上沒有不知道這個獨身大俠的,他是個單身土匪,神出鬼沒,行事極為仗義。關於這個人的傳奇難以細數……他驚訝極了,一個帶著如此創傷的人竟可以若無其事地飲茶。

他們返回客廳時,李胡子臉『色』比剛才黃了許多,額上有汗粒。他麵前的杯子冒著白氣,好像沒有動過。他對曲予笑了笑。曲予說一句“對不起”,弓下身子扶他:“我們走吧。”李胡子自己站起來。

在一個小房間裏,曲予看了他的傷勢,立刻驚得目瞪口呆。子彈嵌在肋骨裏,鮮血已經染紅了一大片繃帶,滲到了襯衣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這個人剛剛騎馬馳騁了三十華裏。曲予責備的目光瞥了一下飛腳。

在醫院裏,曲予親自為李胡子做了手術。整個過程相當隱秘,先生身邊的人也隻是知道一個朋友騎馬摔折了肋骨。李胡子不得不在醫院中待上一段了。

飛腳對曲予講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原來李胡子昨夜被官軍圍困了,負傷後奪路逃命,闖進了戰家花園。這座有名的大戶十幾年來都是李胡子的死敵,他們也恨死了他。戰家花園有自己的兵丁,而且與官府過從甚密,一些顯赫人物都是這兒的常客。他以為這一次必落虎口,準備做最後拚死。戰家花園原來的當家人已經死了,幾個少爺為避土匪也先後去了遠方城市經營產業,眼下管事的是剛剛從國外歸來的四少爺戰聰。結果四少爺不僅沒有傷他,而且擋走了闖來的官軍。盡管如此,天剛亮他就離開了……

曲予說:“這是我收留的第一個土匪。”

飛腳搖搖頭:“這可不是一般的土匪……我們的人希望他加入隊伍,他隻喜歡獨往獨來。我一直與他保持聯係,想讓殷弓和他有一次會麵……他養傷這一段,未必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李胡子三天之後就從醫院出來,住在了曲府。他稱曲予為“先生”,還說:“打擾府上了,真是對不起……”他壓根兒不聽曲予的勸告,大碗喝酒,還挑釁地盯住對方:“你不該忘記,我是個土匪啊!哈、哈……”

曲予極力想從對麵這個人身上驗證些什麼。這個人長得孔武高大,五官分得很開,透著十足的豪氣。不過他仍然不能將那些聳人聽聞的故事與之一一對應。比如說平原上橫行無忌的八司令,就沒有一個不怕這個人。最為凶悍的麻臉三嬸,十年前曾提出將自己的大女兒許配與他,招來一頓渾罵。他從小父母雙亡,在平原上認下一個孤寡老人為幹娘,孝順至極。從平原到山區,他有無數的朋友——有時少不了合手做事,但大多數時間是他一個人……

李胡子說要盡快把馬還給戰家花園的四少爺:“這真是一匹好馬!”

有時他看著眼前的茶杯,突然萬分沮喪。無論曲予怎樣引他說話,他都打不起精神。後來是長長的歎息,站起來,慢慢踱幾步,自語一句什麼。

曲予想說什麼,但忍住了。

有一天他們正對坐,突然有人敲門。曲予知道飛腳走了,不可能有別人來打擾。門開了,進來的是寧珂。寧珂小聲在曲予耳邊說:“有人讓我陪一下李先生。”

曲予馬上想到這是飛腳的主意。他心中一動。他為兩人之間做著介紹,指著寧珂:

“這是我的……孩子!”

寧珂心頭一燙……

外國人的軍隊撤出山區和平原,局麵變得明朗起來。但所有人都明白,這裏還遠未脫離戰爭時代。殷弓的隊伍已空前擴大,原來在平原東部活動的另一支規模較小的隊伍合並過來,殷弓成為支隊司令員。總部仍設在黑馬鎮,與官軍占據的港城遙遙相對。

有消息說幾個土匪司令正與官軍聯係,忙著投誠和收編,種種跡象表明這是完全可能的。不久以後得到證實,麻臉三嬸的人馬獲得了番號,其餘幾支仍在遊『蕩』。這期間也爆發一些零星戰鬥,但規模有限,大致是殷弓的隊伍與官軍的衝突。麻臉三嬸很是活躍,倚仗官軍的軍火補充,自願充當進攻支隊的先鋒。

港長金誌愈加神秘,當地軍政首腦與他過從甚密,似乎可以控製這座城市的大半局勢。來自省城的政要幾乎都要找一下金誌。

寧周義似乎不像過去那麼沉默了。他接二連三返回故裏,並在這座港城滯留。他的行蹤極為隱秘,隻是事後很久才傳出消息。大約是第二次來這座小城時,寧周義拜會了曲予。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下午四五點鍾時,一些穿了白衣服的便衣在曲府北門散開,一會兒一輛黑『色』轎車從東邊的青磚路上緩緩駛來。車上下來一位兩鬢斑白、略微發胖的高個子,他就是寧周義了。旁邊陪伴的人是港長金誌。他們每人身旁都有一個手持布傘的侍者,離開四五步遠還有幾個護衛。進門時,寧周義讓其他人待在原地,隻與金誌一塊兒進去。

曲予攜閔葵一起迎接了寧周義。曲予微笑著伸出右手,寧周義卻雙手抱拳行了舊禮。閔葵問候了寧先生,發現眼前這個人比早些年見到的形象老了許多。她還能想起他當年的樣子:微微有些鬈的漆發,明亮的雙眼,那對嘴唇棱角分明,厚厚的……金誌在一旁搓著手,不無尷尬地笑。

“曲先生,我們見一麵可真不容易啊!”

“寧先生政務在身,我又纏在醫院上,我們……”

曲予寒暄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女兒是他的孫媳,他輕輕咳了一聲。

“我來看看曲先生,也來看看我的孫媳。我和阿萍還一次未見這孩子呢……”寧周義在客廳裏剛坐下就說了這樣的話,連汗水也沒有擦一下。

閔葵帶著滿臉歉意:“路上不太平……也怨兩個孩子,該早早去拜見爺爺『奶』『奶』……綪子害羞呢,她在家待慣了……”

寧周義哈哈笑起來。他喝了一口茶,臉『色』更為紅潤。

閔葵發現這個魁梧的男人仍然充滿活力,當他笑起來時,仿佛一頭花白的頭發全變黑了。他穿了多麼考究的亞麻布夏裝,自己男人的衣著比起他來似乎顯得過於簡單了。曲予使了個眼『色』,她走出來。

閔葵和淑嫂一起,一邊一個扯著曲綪的手走進來。

曲綪不敢抬頭,叫了一聲“爺爺”,鞠了一躬。

“哦哦孩子,快坐下。我那個珂子呢?”

寧周義滿臉愉悅。可是一提到寧珂,眉頭立刻皺了一下。

“他跑生意去了……忙得很呢。”曲予答道。

寧周義歎一聲,仍是一臉喜悅。“綪子坐近些,讓爺爺看個清楚,回頭好告訴『奶』『奶』。她今天若親眼見你,還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模樣呢。哦哦,珂子眼力果然不凡!真是好孩子……”

寧周義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

閔葵和淑嫂都滲出了淚花。

金誌好長時間不吱一聲,一動不動地看著曲緒。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女人:高高的身個,潔白的衣裳,整個像一朵白玉蘭!他覺得偌大一間客廳裏,充溢著熏人的玉蘭香氣。他不由得閉了閉眼睛。就在這短短一瞬他想到了戰爭:硝煙彌漫,青蛇似的火焰炙著赤『裸』的肉體,鮮血在流淌,呼叫和呻『吟』。攪成一團的身軀,機關槍的掃『射』像澆潑下來的暴雨……他睜開眼睛,看到寧周義那修剪得非常整齊的唇須活動起來。

“……好孩子,你可要管住我的珂子!我相信我的眼力……如果你願意和『奶』『奶』住到一起,我會派人來接你的……”

曲綪咬著嘴唇,抬頭看了一眼母親和淑嫂,又垂下眼睫:“多謝爺爺。我和珂子會盡快去看望『奶』『奶』,我們商量過這件事。我們非常想念『奶』『奶』……”

寧周義滿意地點點頭。好長時間客廳裏一點聲息也沒有。

寧周義最後贈給了曲綪一塊金表——無論她怎麼推讓也沒用。這場特殊的會麵就這樣結束了。

最後客廳裏隻剩下了三個人。金誌起身將門關好。曲予明白:一場重要的談話開始了。

首先是金誌熱烈讚揚曲先生——一位功勳卓著的、對市政抱有極大熱情的賢達人物,在這樣複雜異常的關鍵時刻,無可置疑地成為小城柱石。曲予忍耐著沒有發火。後來是寧周義打斷了金誌的話:

“讓我們簡明扼要一些吧。從全局著眼,我要說戰爭不可避免。這裏地處要地,而且民力豐厚,又是連帶北海局勢的敏感之地,當然要萬無一失。兩位先生是關係這一帶生死存亡的要人,我懇切希望二位能在大事業上一如既往,聯手合作……”

寧周義嗓子有些啞。他有些激動。

金誌趕忙點頭,熱切地望著曲予:“在民眾那兒,曲先生有巨大威信……”

“我隻知道應該竭誠為民眾服務。那些暗算民眾、苟且之徒,注定不會有好結果。寧先生很快會發現這一帶情勢多麼危急,現在是兵匪一家。有人正為二者穿針引線,成為千古罪人……”

曲予衝動起來,臉『色』變得蠟黃。

金誌咬著牙關。他看一眼寧周義,見對方正眯著眼睛傾聽。

客廳內的氣氛異常沉悶。寧周義搓著手,又站起來踱步:“是的,我不像有些人那麼樂觀。我懂得情勢的嚴重……本來我已經沒有多少熱情了,隻想獨善其身。現在看這也未免頹唐。退路是沒有的,除非打定主意坐視山河易手——我自知這是下下之策;盡一點微薄之力嘛,也無非是爭個‘中策’。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看著這裏一片狼藉……”

曲予點頭:“辦法隻有一個,結束戰爭。”

“是的。這是我很不願看到的一個結局——用戰爭結束戰爭……”

寧周義說著坐下來。

金誌吐出一口氣。

曲予突然覺得再無話可談。他明白了寧周義的意思。為了戰爭,麵前這個人會不惜一切的。他稍稍感到驚訝的是,到底有什麼東西讓這個一向沉著的人物變得近似於瘋癲起來呢?

談話很難再進行下去。客廳裏熱得難受,也許又處在一場暴雨的前夕了。寧周義要告辭了,他最後懇求般對曲予說了如下意思:

好好管束寧珂吧,我隻有這一個孫子;這也是一個老人的請求。拜托了!

寧珂想不到一個人會對殷弓構成那麼大的吸引力。李胡子是個傳奇人物,在山地和平原地區有難得的人望,但他畢竟屬於另一種人。該怎樣界定這一類人,在寧珂看來還很為難。不過他心裏明白自己與那個人遙不可測的距離——人生觀念的距離。這個時候他非常懷念過去的歲月。他特別想念許予明。一想到這位摯友,就要想到那個令人喪氣的姑姑寧纈。他們眼下怎樣了?是在那座『亂』哄哄的城市街巷裏穿梭,還是足踏大地流浪?不知為什麼,他一閉眼睛,就會看到那個灼熱烤人的瘋浪女人手扯許予明在山地上飛奔……

飛腳告訴寧珂:殷司令很快就要與李胡子會麵,在此之前他必須盡力說服這位桀驁不馴的人物;要盡可能地打動他。這是目前非常重要的一個任務。寧珂不甚了了,朦朧中覺得那個李胡子是個力抵千鈞的炸彈。

他硬著頭皮與之周旋。李胡子看著這張白白的麵孔,笑了。寧珂做好了一切準備,準備忍受,特別是忍受這樣的笑……他們的交談輕鬆愉快,彼此好像都不在意。其實寧珂被一種沉重壓迫著,已經有些難以為繼。他在說到一些關鍵字眼時,盡可能使用一種平淡的口吻。他提到殷弓的名字總有些戰栗。想不到對方不在乎地哼一聲:你是說支隊那個小瘦子嗎?唔喲,南方人,見過。寧珂臉『色』紅漲,長時間一聲不吭。

他們有一次一起洗澡,李胡子提出讓他給搓搓背——這是他負傷以來第一次進浴池。他們一塊兒脫下衣服,於是李胡子一眼看到了對方顏『色』不一深淺不一的傷疤,驚得張大了嘴巴。整個洗浴過程兩人都沒有多少話。

李胡子變得不苟言笑,『射』來的目光比往日沉重多了。寧珂明白,認真商量點什麼的時候到了。

話題漸漸扯遠。大約是李胡子首先提到了一位由衷敬佩的山地騎士——很久以前那人拋下萬貫家財,騎一匹紅『色』駿馬往來於山區平原,最終又遠去他鄉。這個人身上有一支火槍……寧珂忍著沒有吭聲。後來李胡子意識到了什麼,用力拍拍腿:“哎呀那個人也姓寧,家住……”他扳著寧珂的肩膀質問起來:“是你先人不?”

“他是我的父親。”

李胡子跳起來。

他們終於有了推心置腹的交談。寧珂從此得以了解麵前這個人。他那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巨大勇氣到底是怎樣來的,寧珂算是多少明白了一點。李胡子參與過幾十場戰鬥,與土匪和異國軍隊有過無數次交鋒,一些曆史懸案也由此而解。特別是他與那些出生入死的貧民兄弟一起創下的戰績,令人難以置信。寧珂總算懂得了殷弓為什麼處心積慮尋找這個人合作。支隊在創立之初就追尋過這位傳奇英雄,可惜都被一口回絕了。寧珂現在極力想讓對方明白的,就是一個人不可以有曆史『性』的孟浪,留下與另一個英雄人物失之交臂的遺憾……

李胡子把那匹馬交還給戰家花園的四少爺,又在那兒住了兩天。歸來後不停地讚歎,認為那個讀書人“真有血氣”。從他的話中寧珂了解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上次寧周義離開這座小城之前,曾親自拜訪過戰家花園,與四少爺戰聰有過徹夜長談。寧珂完全相信叔伯爺爺的威力:爽快而堅定,接觸問題快,有一針見血的銳利。在一部分資質優秀的人那兒,這種風格頗受歡迎。他覺得這是個重要情況,就馬上告訴了殷弓。

殷弓聽過之後沉默良久,不停地踱步。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天氣到了秋季,盡管這間老式平房有些陰冷,也還不到穿棉裝的時候;可是殷弓卻披一件深灰『色』棉大衣走來走去。他總算在寧珂麵前止住步子:“戰家花園是整個戰局上的又一粒重要棋子。這個人物非常重要。李胡子與他的關係絕不能忽視……還有,李胡子是否願意集中起他的人來?”

殷弓的眉頭越鎖越緊。

寧珂等待他決定什麼,後來實在忍不住,就問起兩人見麵的事——到底什麼時間?

殷弓轉過身,握了握拳頭:“現在,越早越好,就是現在吧!”

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殷弓去了曲府。

在曲予用來接待寧周義的那間寬敞的客廳裏,殷弓與李胡子見麵了。兩個人的談話非常融洽,似乎都覺得對方比想象中要和藹可親。見麵時寧珂並不在場,所以直到後來他也不知道兩人交談的具體內容。曲予先生一直待在自己書房裏,心思卻放在別處。整個大院都好像格外沉寂,連馬廄裏的一聲響嚏都傳得很遠。

晚餐時殷弓和李胡子坐在一起,對麵是曲予和寧珂。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停電,他們不得不點上蠟燭。閃跳的火苗下,寧珂發現在座的幾個人都有些奇怪的拘謹,李胡子的一張臉好像泛著一種青銅『色』。

第二天殷弓離開了。他並未與寧珂說什麼,後來李胡子告訴他:殷司令還會回來的。說這話時寧珂發現,李胡子突然變得小心翼翼。

一個星期之內殷弓就返回了,這一次與李胡子在一起待了三天。第四天李胡子受對方之邀,到支隊駐地去了。寧珂長長地鬆了口氣。

在人們記憶中,這是曲府最安靜的一個時刻。在戰事暫時得以平息的這段間隙,好像一切都突然停滯了。小慧子跟上淑嫂做手工,閔葵把平時荒疏了的事情再『操』持起來,又有閑心開啟那個像小櫃子一般的收音機了。隻有兩個人明白這種平靜到底意味著什麼。這是風暴前極短促的一段時光,是無可挽留的一種彌足珍貴的東西。兩個人盡可能不受打擾地待在一起,好像一生中隻有這一次機會了: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了。

曲予在這些年一直非常客氣地對待寧珂。在他眼裏這是個值得尊敬的年輕人,而且身負使命——他對於使命中人有一種難言的隔膜,盡管他自己有時也會被它纏住。使命真是個奇怪之物。他近來覺得它離自己越來越近,以至於引起了他的奮力抵禦。無濟於事。在參議會中,在那些激烈的集會和辯論中,他都能發現它在迫近。他終於明白這是無可逃脫的,它已經選擇了自己……出於這種理解,他突然發現這個麵『色』蒼白、突如其來地闖入了曲府生活中的年輕人是那麼值得親近。

曲予開始喜歡這個人了。而一年之前,當他得知女兒不幸地愛上這個人之後,曾恐懼得無以名狀。他隻是很少說起這一恐懼,因為他被深長的驚訝壓抑著。他甚至沒有對妻子說出這一感覺。隻是有一次,他在黑夜中一邊撫『摸』著淑嫂的頭發,一邊道出了自己的憂慮。是淑嫂勸解了他,向他指出:真正的愛是致命的,它的強大,連神靈也要畏懼。他同意她不凡的見解,並向她袒『露』:自己從來也沒打譜去阻止他們。他隻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