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他可以像對待一個愛子那樣,用慈祥的目光掃著他的麵頰,並故意摻上一絲絲偽裝出來的嚴厲。寧珂什麼都懂,他很快適應了這種氣氛。曲予不知不覺中敘說起在海北的歲月,還有在荷蘭醫師身邊的一些往事。他特別牽掛的是那些海北革命者的結局——後來由於道路相異,接觸越來越少,終於音訊皆無。寧珂安慰了嶽父,指出不是道路問題,因為他們的道路是如此相近;重要的是組織上的決定,是組織上讓自己與曲府聯係……曲予睜大了眼睛。他告訴嶽父:原來那幾個同誌,如今已經犧牲了大半……
曲予難過得半天不吭一聲。他用了多大力量才克製住淚水。
“我們必須加快行動,已經不能再猶豫、再忍耐了。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一切就是這麼明白!……”
寧珂的話如此鋒利、直截,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他直直地看著嶽父。這是同誌式的目光,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曲予擦拭淚水。他想起了那些海北的徹夜長談、他與閔葵招待他們吃飯的情景。最後他對寧珂說:“我會一件一件去做的。也許還來得及。”
他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默默飲茶,感受著一種親情在兩人之間流動。曲予第一次從這個年輕人的呼吸中,嗅到了後一代人的氣息。有好幾次他都想去捏一捏對方有些瘦削的胳膊,但他忍住了。
寧珂緩緩地談出了以前未曾接觸過的一些話題,比如寧家的一些事情,省城裏的阿萍『奶』『奶』……一談到這個無微不至地關照他長大的女人,他的目光就變得灼亮。曲予不經意地問了句:“她有多大年紀?”寧珂的回答使他暗暗驚訝。他歎一聲:“原來她比我還小得多呢,比綪子的阿姨——淑嫂的年紀也要小。”寧珂說:“她比我的姑姑——就是寧纈——大五歲。可她是『奶』『奶』……”
曲予搓著手,好像有些不安:“你和綪子該去看一下爺爺『奶』『奶』了。上一次他來這兒……那天可真熱。”
寧珂點著頭。他何嚐不想攜綪子回省城一次。可他害怕麵對那個叔伯爺爺的眼睛。上次是他主動躲開的。那天晚上他反複詢問曲綪,問她對那個人的印象。曲綪仔細描繪他的模樣,寧珂說:他老了。曲綪打斷他的話:“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這麼年輕。腰板筆直,像個軍人。”寧珂搖頭:“他才不是軍人,他身上從來沒有槍。”這會兒他想起了什麼,告訴曲予:
“上一回他從這兒走開,又會見了戰家花園的人。”
曲予一點也不驚訝:“那是個體麵人物。我估計他以後會格外關照老家的事情。我知道他在這座城裏最好的朋友是港長金誌,以後還會有四少爺戰聰。不過我早明白了,我曲予今生是不會成為你叔伯爺爺的朋友了。那個人實在太體麵了……”
寧珂聽了笑不出來。
五
飛腳來去匆匆,並不是每一次都與寧珂見麵。他偶爾待得時間長一些,也隻是與曲予關在書房裏聊天。有時他們一起出去,半天不回來;如果要在外麵過夜,閔葵和淑嫂就不安起來。“男人哪,隻是忙他們的事兒!”閔葵這樣說。寧珂發現嶽父近來每次從外麵歸來,都興衝衝的。但寧珂早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從不問他們在忙些什麼。
寧珂在家裏待得難受,總盼望做點什麼,尤其希望能到隊伍上去。可飛腳轉達了殷弓的意思,說讓他這一次好好歇息;再說待在城裏也是工作——總之耐心等待吧。寧珂隻好待下來。他無法吐『露』心中的抱怨,因為這是組織的決定。飛腳說:“你寫的那份東西,上級正看呢。”他這才記起由對方轉走的那份自述材料。像是被揭示了什麼,他不自覺地說道:“敵人並不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因為他們已經從另一個人那兒知道了一切。他們隻不過是想懲罰我……”飛腳勉強地笑了笑:“何必解釋。”“可是……”“沒有事的。”
寧珂臉漲得通紅。一層汗粒生出來,他閉上了眼睛。飛腳走掉了。他在窗前活動了一會兒,直盯盯地看著地上跳來跳去的幾隻麻雀。曲綪進來了,歡天喜地的樣子。“珂子,你高興一點好嗎?我們去看淑嫂……”她扯著寧珂的手,他隻好出來。
淑嫂的頭發油黑地垂下——可能剛才她正在梳理,還沒來得及束好。寧珂一眼看到這濃密披垂的烏發,立刻能想起一個人,心中一動。這是一種燙燙的感受……直到淑嫂與他說話,拾起他的手,他都有些木然。淑嫂自覺有趣地看了一眼曲綪,曲綪一直看著自己的丈夫。她心裏常常湧動著熱烈的話語,是母親和淑嫂都難以傾聽的心聲:我多麼愛你!你這個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男人!我愛你孩童一般的純稚和戰士一般的堅毅。你唇上那一層又細又密的胡須啊,轉眼之間又生出了,你看上去真像個有主意的好人。是的,你多麼好。天底下有誰能感受到你那份熱烈?你忘情地投進了這個世界,你啊!
寧珂總是在突然間想到阿萍『奶』『奶』。熱烈的想望和強烈的自責一起湧來。多久了,她的那隻手掌像永遠撫著自己的頭發,那些噓寒問暖的日子,那些不能忘懷不能停歇的思念。我怎麼報答你,怎麼服侍你,如何走到你的身邊?是那個巨人冰冷的目光阻擋了我,我不知該撞上去還是輕輕躲開——他留戀和守衛了我童年的生命,把我從石礫中拾走,揩去了泥水;他挽救和持續了我的生命……可是,可是可是!我隻為阿萍『奶』『奶』一個人祈禱、感念、企盼和相守。您讓我做個好人,我就投進了一個熾烈的火爐,熊熊燃燒——『奶』『奶』,我做到了,無悔了。我從您幽香深長的柔發中找到了感謝之路。這是一場徹底的祭與獻,我交出了生命。這是對美與愛、柔情蜜意與親近照拂的一次最後報答。阿萍『奶』『奶』,您知道我在無法抵抗的劇痛、難忍的侮辱中,是怎樣堅守的嗎?我思念著這些、想望著這些……多麼可怕啊,我從死亡麵前掙脫了。我有些委屈。可是我也懂得,連這委屈也是美麗的。世上究竟有多少人配享受這等“委屈”?
他想念戰友和兄長,想念許予明,想念那座曾讓他厭惡的城市……“淑嫂,我想和綪子回去一次了。”淑嫂點頭,像逗弄一個大孩子似的:“是嗎?那就走吧!小兩口手扯手地走吧!”
綪子的臉紅紅的。
這天餘下的時間裏他們到白玉蘭下散步。一走到這兒,寧珂就記起了一幕幕的往事。他特別掛念清滆。一個多麼忠誠的人!世上還有如此純潔的人嗎?他把一切都獻給了這兒,而嶽父對待他也許真的有些殘酷了。他問起那個剃光頭的男人的下落,曲綪說他如今正在一個地方墾出荒地,蓋起了自己的小屋,總之也有了一份日子。“他沒有女人嗎?”“沒有。大概他不要女人。”“為什麼?”“不知道。反正這世上總有人不要的……”
綪子說話時用力抿著嘴巴。
寧珂終於認真考慮回城一次了。他請飛腳請示殷弓,殷弓說:早就該這樣了。這回答簡直出乎他的預料。他反複琢磨殷弓的意思,想不出。他問此次旅行中需要做的事情,飛腳馬上代殷弓回答說:沒有。
就要啟程時,曲綪卻猶豫起來。她想與丈夫一起製定一個更好的旅行路線:先去山裏的寧家,去看看祖居地,這是非常重要的:“我總得弄明白公婆家住在什麼地方啊!”寧珂無力駁辯,但還是告訴她:那裏已經沒有我們親近的人了,他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人世,連自己的記憶中都沒有了他們的形象。曲綪則固執地堅持:我們從山區老家去省城;歸來時,還要繞道去看那位“姑媽”。“我們要為老人準備一份最好的禮物!”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想到的是那座有花園的老式樓房中,他們那間真正的新房。
寧珂隻得同意了。他知道這也許是夫妻之間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旅行。
閔葵對他們這一次出遠門無比牽掛,淚眼汪汪,仿佛是在親手放飛一對即將變得無蹤無影的鴿子。她拉著曲綪的手:“孩子,路上混『亂』,小心再小心……”寧珂說:“媽媽,放心吧,我會用『性』命護住她的。”當他準備著旅程上的東西,把一支手槍藏到身上時,閔葵一下哭出了聲音。
閔葵細細地撫『摸』他的頭發……
山裏寧家一片灰蒼蒼的院落毫無生氣,蒙著上一個世紀的灰塵。寧珂一眼看上去就明白了它與曲府的差異:那兒散發著新鮮的氣息,像在春天裏泛青的枝條上抽出的嫩芽;而這裏卻嗅不到一點生的氣味。守門的老狗也倦了,叫都懶得叫一聲。他一踏進這裏,心情立刻變得沉重起來。那個學堂先生的形象又泛起在腦際。這個人差點把他葬送了,而且還毀掉了千辛萬苦搞起的一支隊伍。可奇怪的是他對這人沒有怨恨,隻有憐憫……當家堂叔見到歸來的一對人大為驚訝,原來他以為寧珂被叔伯爺爺攜去省城嚴加管束了,想不到這會兒與從未見過的平原上的新娘一同跨進大門。他看了一眼細細高高、麵容秀麗的曲綪,隻說了一個字:“天!”
李家芬子笑過又哭,說早該有這一天了。她讓下人動手給他們準備幾間好屋,說這裏才是你們的家,你們就住在這兒,什麼也不用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一直生下一個娃來!曲綪笑了。李家芬子又補充一句:“生啊!……”當他們解釋隻是順路來家裏看看、不能久待時,李家芬子立刻變了臉:“有這樣見『奶』『奶』的嗎?”寧珂有些難過,但為了脫身,隻得撒謊說叔伯爺爺命令他們快些返城……李家芬子擤著鼻涕:“去吧,那個老頭子也怪可憐的,上次回來,我一看真是老了,老了,夜裏不住聲地咳……哎,都是讓那個南方娘兒們給折騰的……好好孝敬爺爺吧,隻要他高興。”
曲綪動情於這兒的一切。她以探究的目光察看著這裏所有的隱秘,哪怕是一棵老樹、一塊釉麵地磚、一張卷邊案幾,都要伸手去觸『摸』。她極力想弄懂的是,這個環境有什麼特異之處,能夠產生和培植寧珂這樣一個男人?她不動聲『色』地看,在繁複的院落套房、狹窄曲折的過道中穿行,常常引起仆人的極大好奇。他們都停了手裏的活兒盯視,小聲議論說:“真好人兒,說不準是將來的女當家哩!”“那就太有福分了,俺喜歡看見她哩!”
寧珂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最後把她領到了離大宅院一百多米遠的一塊平場上。這兒如今長滿了蒿草,堆滿瓦礫,有幾隻野兔從中躥出。他告訴她:這兒才是他出生的那個“寧家”,這就是那個廢墟了。他的父親就在這兒與各種身懷絕技的“大師”們相處,結局是騎上一匹大馬一走了之——多像個傳奇故事,事實上果真如此;這一帶山地人沒有不知道出了個不要命的浪子的,他們把他當成了大山裏的光榮。
曲綪笑了,之後又是沉思。“那時你呢?”她仰臉看他,見夕陽映出他一臉細小的絨『毛』,他還多麼年輕多麼英俊啊!寧珂點頭:“我跟在母親身邊,聽她講父親的故事,等他回來……這樣直等到一場大火,把一切燒個精光。母親不在了,我就被李家芬子領走,再後來又是叔伯爺爺要了我……”
“他們真是你的恩人——那麼他也是我的恩人了。珂子,你不這樣想嗎?”
“有時也這樣想……”
六
寧周義不像往昔那樣留戀這個家了。人變老了,卻更為熱情。這熱情就像從體內一個神秘之處呼喚出來的一樣。阿萍既興奮又害怕地接受了這一改變;在寧珂與曲綪歸來的前一天,她與丈夫還有過一次長談。
她照例先從對方的身體說起,叮囑他要經心些,最好能抽出一段時間去看看醫生。她不願提及另一個人,那就是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的蜂腰姑娘。她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人了——往日她每個星期都在這幢樓房裏進進出出,即便寧周義不在她也照樣來,一個人在他的書房待一會兒,拉響了抽屜。如果寧纈不在,她還會與阿萍有一次愉快的談話。阿萍終於在多次接觸之間明白了自己男人為什麼會對這樣一個姑娘倍加珍惜。原來對方平時不苟言笑,實際上卻有一副柔軟的心腸,特別能體恤別人,善解人意。她對阿萍是一種姐妹和母親兼而有之的情感,不停地傾吐心曲,爽快、真摯。談到對寧周義的心情,她用一句非常簡單的話概括了:“在這樣一個汙七八糟的年頭,一個女人除了好好愛一個人還能幹點什麼!”阿萍並沒有發作,因為這句話也說到了自己心裏。她發現對方讀了很多書,從前還曾在南京要人們身邊待過;她小小年紀就見了大世麵,狂過,孤傲過,後來經曆了一些事情才變成這樣,『性』情也安定多了。她說自己的過去像一場夢,早該收場了。之所以那樣,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像樣的男人:“他們都那麼虛偽!”
阿萍不由得想到從南國流落而來的全部過程,想起那個領她出來的遠房親戚。那個總是將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小官僚連她吃冰棍的零用錢都記在了賬本上。那時她覺得眼前這個世界像墨汁一樣黑,像鄉下茅廁一樣髒。她在深夜裏不停地泣問:天哪,為什麼讓我生在這樣一個世道上啊?這可不是我自覺自願的事兒啊!後來她遇上了寧周義,立刻被那對特別的、明亮而又動人的憂傷的眼睛給擊垮了。但她並未輕易地表『露』過什麼。她怕極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過去之後,當她真正堅信不疑的時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他。他交付和給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於後來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個人來一塊兒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靜地、像一個真正的過來人那樣看著麵前這位風姿綽約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誇讚道:“你該多穿軍裝。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對方看著她,目光中有感謝還有憐憫。阿萍明白這就是自己當年看著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報應。
從那幾次談話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與寧周義在一起了。這使她尤為擔心。丈夫到底怎麼了?
這天寧周義從外麵匆匆歸來,臉『色』紅潤。原來他喝了酒。過去他是從不沾煙酒的。她知道該好好談一下了。她指出這個年紀的人珍重身體比什麼都重要,也是所有聰明人都要做的;還有,這樣的『亂』世……寧周義長長吐氣。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說:“這也是我過去的想法。現在不行了,一切已經來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們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輸給我的。我還沒有那麼簡單。我對自己的放任已經太久了,該結束了。因為這等於是自戕,這樣會毀掉我。我對民眾、對我獻身的事業是有強烈責任的,這點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眾會有什麼前途,南京和上海,還有其他方麵,包括北平,都沒有什麼前途。這真是不可為而為之,是我報答民眾的最後一個機會了。我不忍心讓他們遭受更大苦難,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著他們失去上百年的機會……”
男人嗓子低沉,直說得老淚縱橫。
阿萍呆看著。在她的記憶中,男人還從未這樣。她慌慌地為他遞上手帕……她忍不住,還是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積在心頭的疑慮:“可是,可是你也看到了,民眾對官府是厭惡的,他們對另一種結局還求之不得呢!真的,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也許我說錯了,先生多擔待吧!……”
寧周義點頭又搖頭:“不,你說的都是實情,你說對了。不過你也有個誤解:對民眾的誤解。你太看重民眾的願望了,這就是你的錯了。他們的願望,也包括熱情,都是短暫的,沒有多少價值的。我太愛他們了,一個真正記掛民眾的人,就不能太看重他們的要求。他們的目光是短淺的,他們的那些要求,小的方麵也許都對了,大的方麵卻大大錯了。偌大一個中華交到一些沒有根柢的人手裏,豈不荒唐?從長遠而言,我看未必有好的結局……”
阿萍思忖著,又怯怯地說:“可先生以前也……讚揚過他們那些人的才具。”
“是的。可對於一個龐大的政黨而言,幾個人的才具又算得了什麼?一群缺乏文化根基的人,可以長久指望嗎?”
阿萍覺得這些問題太複雜了。她再不想問下去。她隻想顧及眼前,讓自己的丈夫平安康泰,其餘什麼都可以遷就。她已經遷就了許多。
寧周義繼續說著,一邊撫『摸』她光滑的頭發:“正是基於這樣的判斷,我選擇了。兩害相衡,擇其輕者,也隻能如此了。這是沒有退路的,阿萍!希望你再不要為我擔心,我會小心去做——但我必定去做的。”
這次長談是重要的。這是阿萍許久之後都常憶常新的一次深談。她明白要使男人按照自己的願望冷靜下來已經是不可能了。那就等待命運吧。一個人時她又願意把一切縱橫思慮和比較,發現自己義無反顧愛上的,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的、為了自己認準的事情奮鬥到底的人。他很強大,而女人是需要一份強大來慰藉的,即便它最後帶來的是毀滅……
寧珂喜出望外地攜著一個新人站在她的麵前時,她正因為連日的激動悲傷而萎靡疲憊。久別的孫兒簡直是從天而降。天哪,多好的一個大小夥子,有點胖了,頭發黑漆漆的;他旁邊是一個如花似玉、出水芙蓉般的人兒!她日夜不停地念叨過寧珂,甚至在絕望中罵過他,這會兒它們都一陣風似的飛光了。她去抱他們,去捏弄他們的手指骨節,一手用力按著他們的後背,“哇”的一聲哭了。
“『奶』『奶』!『奶』『奶』……”寧珂和曲綪一塊兒呼叫,真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這場相見真是天底下最動人的場景之一。曲綪可以仔細打量這位神奇的女人了,因為阿萍『奶』『奶』更多的時間是看著珂子。她發現世上的人,無論是誰,能擁有這樣一位『奶』『奶』或母親都注定了會終生幸福。這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一般的長輩。這個人微胖,身材稍稍顯得嬌小,身上穿了寬鬆的衣服,這是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做工;她的臉龐紅撲撲的像秋天最後的一枚桃子,眼睛則是大而圓,真正是兩潭溫煦的湖水。誰能想到她是“『奶』『奶』”呢?她那麼年輕,在屋裏走動時,總讓人想起是需要愛護和照料的一個人兒,而不是主持這樣一個大家庭的“管家婆”。她潔淨得不可思議,一頭長長的黑發讓人嫉妒。隻有那雙手稍稍粗糙一些,這才使人想到這兒沒有一個仆人,一切都要由這雙可愛的小手『操』持。曲綪似乎嗅到了這屋子裏有一股李子花的『藥』香味兒,一陣濃似一陣。她發現有好長時間阿萍『奶』『奶』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寧珂,把他的手拉過去撫『摸』……“『奶』『奶』。”曲綪叫了一聲。阿萍這才轉身挽住她的胳膊。“多麼好的孩子,珂子,你這輩子要好好愛護她,她磕著碰著一丁點,『奶』『奶』都不會饒你的。”
這一天寧周義不在家,寧纈也不在。“他們啊,都是忙人,纈子隻把她的大貓扔在家裏讓我照顧,我真成了‘阿貓媽’了!”阿萍從樓梯腳那兒抱起那隻肥貓,曲綪高興地接過去。
寧珂害怕聽到樓梯響,他真不敢想象叔伯爺爺踏著樓梯上來時會怎樣。他領上綪子,輕手輕腳地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尋找生活了十餘年的痕跡。他的那間臥室竟然一切照舊!枕巾幹幹淨淨,一條加了淺藍『色』繡花被套的緞子被疊成長條形,靠在床的裏邊。絲絨窗簾剛剛被阿萍拉開,陽光立刻灑滿屋子。靠右邊的牆角那兒是一個小書架,上麵是他的幾本書。在最下層那兒放了一些圖片,是他當年從叔伯爺爺帶回家的彩『色』畫報上剪下來的。書架旁邊是一張放大的照片,那時的他與現在看不出太大的變化,隻是一雙眼睛……曲綪被這雙眼睛『迷』住了,她一動不動湊近了看,以至於別人離開了,她都一無察覺。
曲綪從這昨日的目光裏看到了一絲奇怪的神氣。如果是別人的一雙眼睛她也許會忽略的,可這是他的眼睛啊!那時他剛剛十六七歲,那微微含笑的目光的背後,到底藏下了什麼?她憑自己的敏感,隻一下就捕捉到了那種茫然無定的、漂泊不安的神氣……這不該是生活在這座樓房裏的一個少年的心情啊。她後來從這間屋子離開時,發現自己一顆顫顫的心房裏,盛滿了對他的憐惜。
入夜了。一座寬敞的樓房內隻有他們和阿萍『奶』『奶』。“寧纈姑姑怎麼還不回來?”曲綪問了一句。阿萍忙著為他們端上水果、食物,又拿出了一瓶最好的酒。她臉上溢滿了歡欣,不在意地答:“她爸已經顧不上管她了,她自己說了算。不過她現在不敢領人來家了……我們吃飯吧。”
七
寧周義把寧珂回返的功勞全部歸於曲綪。他打趣說如果沒有這樣一位賢淑過人的孫媳,他的孫子非要在這個『亂』世上丟失不可。這樣說時他臉上沒有一點笑容。隻是與曲綪說話時,那眼睛裏充滿了慈愛。阿萍看得出,他對這個孫媳真是十二分的滿意。他甚至對大家說:“我的孫子哪怕這輩子做錯了一千件事,隻是因為找到了綪子,我也會原諒他的全部!”曲綪的臉紅得像雞冠花,她真不敢去看旁邊的人。寧周義一臉的認真,這使人絕想不到他是在開玩笑。
他一連兩天沒有出門,這顯然是因為寧珂夫『婦』歸來的緣故。每個人都能看出他的興奮,連門前站崗的士兵都受到了他情緒的感染。他讓阿萍陪曲綪到大街上去買東西,又讓一名勤務兵跟隨。寧珂也要一塊兒去,寧周義說算了吧。
這真是個難堪的時刻。
他們一起喝茶。開始的時候很少說話。為防止打擾,電話機幹脆拔掉。“我覺得爺爺還像過去一樣……”寧珂有點言不及義。寧周義笑笑:“不會的。人老了,白發多了,一顆心倒變得年輕起來。我明白,再不認真做點事情,已經來不及了。”
寧珂思索著他的話,不太明白。
“說到底我們是些熱情的人,寧家都是這樣的人,不會有什麼例外。你的父親,還有你,如今也包括我,都在鋌而走險……”
寧珂忍不住想說一句反駁的話:我們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他終於沒有說出口。
寧周義呷一口茶,又說下去:“這要看值不值得了。大家都認為自己是值得的。我已經不再想挽留你了,因為要說的話早就說完了。你是我撫養大的,我尚且不能讓你聽懂我的話,那麼過於饒舌還有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在這個家裏待不住,我們以後說不定連個好好談話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想來想去咱們還是談談吧。”
寧珂的臉越來越燙,最後站起來。
“珂子!”
“爺爺!聽我一句吧!你、你已經走得太遠太遠了……我不忍心看著你自毀,也不願讓你拖累阿萍『奶』『奶』。你這輩子服務的事業是沒有希望的,你現在回到民眾一方還來得及,我可以用生命保證這些話的真實!……爺爺!”
淚水終於忍不住,一下子全部湧出。
寧周義伸手把他按坐了。“你自己並不知道你是誰,孩子!你太熱情了,可惜沒有給它找個好著落。你常常說到‘民眾’這個詞兒,卻全然弄不懂‘民眾’為何物。你真要愛惜‘民眾’,就該知道,‘民眾’其實是個大實大虛之物。‘民眾’到底在哪裏?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號之聲是他們的嗎?如果是,你該聽從嗎?聽從的結果又是毀了他們自己。我的孩子,你真要愛惜‘民眾’,就把窗戶關上吧,安安靜靜讓自己想想,想想到底該怎樣解救和扶助‘民眾’!”
寧珂聽得瞠目結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叔伯爺爺會有這樣一番怪話。他覺得一股怒氣從腹脘往上湧動,最後衝口而出:
“你在藐視‘民眾’!”
寧周義抓起旁邊的一根烏木拐杖撫『摸』著,說:“孩子,你說對了,我有時真是藐視他們,因為我太愛他們了……這世上,很多東西是不值得人去藐視的……”
多麼可怕。寧珂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全白費了。不過這是他——一個孫兒的職責。他實在不願看到對方走進焚毀一切的火焰之中。叔伯爺爺的話有一部分稍稍費解,但他覺得已經無須努力辨析什麼了。
接著寧周義又談了“民眾”與“政黨”的關係、超乎一切“黨派”之上的至大利益……這些話都是以前他對阿萍談過的,不過這一回他說得格外細致,表現了少見的耐心。寧珂漸漸注意傾聽,準備著怎樣去駁斥。他在內心裏承認,自己獻身的事業正受到了最有力的一次誹謗。是的,這隻能是誹謗。
談話終止了。他們隻是飲茶。到最後寧周義長歎一聲:“孩子,還是回到爺爺身邊吧,爺爺和『奶』『奶』需要你。你知道,纈子是不中用的。你跟上的那些人與你是不同的,他們最後不會要你的……”
最終一句話刺傷了寧珂。淚水在眼中旋動,但他終於忍住了。
敲門聲篤篤響。寧珂站起來。
阿萍覺得這間新房實在是委屈了兩個孩子。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照料他們上了。她心裏明白,這是她多年來最快活的時刻。與曲綪單獨在一起時,她少不了要講一些寧珂的過去。曲緒每逢這時就表現出孩子般的好奇。阿萍則非常想聽一些他在平原上、在曲府的一些事情,越細小越好。“按照咱們這邊的禮數,孩子,你們該住在這裏的。我要和老師商量,讓纈子搬到樓下,樓上幾間房騰給你們……”曲綪趕忙說:“我們又住不久;不過我們要經常回來看望爺爺『奶』『奶』。”
阿萍隻要一聽到“走”字,馬上就沉寂下來。她有時真的在想寧珂以前說過的話:讓『奶』『奶』回老家去住,那時他和綪子就守在她的身邊了。不過寧周義呢?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啊!……
曲綪咀嚼著“老師”兩個字,覺得它們從阿萍嘴裏說出有著別一種『色』彩。這多麼有趣。她常常在阿萍『奶』『奶』不注意的間隙裏深深地瞥去一眼。她從這短短一瞥中會獲得難以言喻的什麼。那是類似愛慕、信賴和溫煦的感受,還有其他……她甚至認為寧珂那種柔中有剛、深深沉浸的能力也是這位年輕而美麗的『奶』『奶』所給予的。
她與寧珂在一起時,半認真半玩笑地叫了一聲“老師”。寧珂立刻掃了她一眼。“我是學阿萍『奶』『奶』……”“請不要這樣,真的。”曲綪從委婉的勸阻中感到了某種嚴厲,再不吭聲了。寧珂擁著她,撫動她滑滑的頭發說:“綪子,我們快要離開這兒了,這兒不是我們的新房,永遠都不是……”
曲綪的眼睛睜大了。凝視了一會兒,她喃喃著:“是的,回小城吧,那兒才是我們的家,媽媽和淑嫂在等我們……”
他搖搖頭……
寧珂來省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設法與紅臉膛見麵,還有找許予明。這些都未能如願。他們一直沒有消息。叔伯爺爺錢莊裏的人換了不少,其中的一個老人接待了他。這是“我們的人”。寧珂讓他轉告自己的意思,並一直與之保持聯係。歸來已是第十天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在這座久別的城市裏漂泊。
第十一天的上午,他又來到錢莊上。那個老人表情肅穆地告訴他:同誌們正等待著。寧珂的心撲撲跳,一下子抓住了麵前這個人的手,過大的力量讓對方有些驚訝。
寧珂隨他走過了幾道曲折的巷子,登上了一棟紅『色』的木結構二層樓。樓梯吱吱響,扶手上的漆幾乎全脫落了。在走廊拐角的一扇棕『色』小門前,他敲了幾下。開門的是一位穿藍衣服的中年女人,她好像早就熟悉他了,叫了一聲“寧珂”,然後是同誌式的緊緊一握。屋子裏坐了三五個人,有濃濃的煙霧。紅臉膛坐在中間一張大柞木桌前,見了他隻是輕輕點頭,然後繼續與別人談話。中年女人把他引到旁邊一間小屋中,又沏了茶。“您是從前方回來的,辛苦了!”她的語氣與濃烈的茉莉花茶混在一起,那麼動人、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