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3 / 3)

當寧珂聽到喊聲走出小屋時,柞木桌前隻有紅臉膛一個人了。他滿臉興奮地看著寧珂,腮部有些顫抖。看得出,他正努力忍住什麼。兩雙手緊緊地握了。寧珂的淚水還是流出了一點,他把臉轉到一邊。紅臉膛用拳頭打了一下他的胸部:“誰說我們的寧珂不是鐵鑄的呢?敵人打不碎你!”

寧珂這才明白:他被捕等所有情況對方都全部了解。

“組織上仔細審查了……看過了你寫的彙報材料。你是好樣的!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寧珂怕遺漏了每一個字,他說:“您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紅臉膛真的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並且又用拳頭捶打了他的胸部。

寧珂在這拳頭挨上的那一會兒,又想起了身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痕,想到了曲綪小心謹慎的撫『摸』、她灑在上麵的淚水……他這會兒才明白飛腳那一次讓他“寫一寫”的建議原來是真正的命令。

紅臉膛一遍遍地讚揚和安慰他。他在對方停歇的間隙中,彙報了來省城後與叔伯爺爺接觸以來的全部情況。紅臉膛說:“很好。他這樣也很好。不過我們對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每個人的道路都要由自己選擇。”他很快結束了關於寧周義的話題,轉而談起支隊的情況,說下一步工作的重點是曲予先生、戰家花園的四少爺等。“很清楚,我們已走到了決定『性』的時刻,需要最大限度的支持與合作。”寧珂有些急促地說:“平原上再也不應該有戰爭了,民眾已經不能承受……”

紅臉膛靜靜地看著他,後來皺皺眉頭:“是的。但這不會以人的良好願望為轉移。我們離開了手中的槍,就一無所有,民眾也一無所有!”

分手之後,寧珂琢磨得最多的,就是紅臉膛最後的幾句話。他似乎懂了一點什麼。他這會兒能夠理解殷弓迫不及待在山地組織民團的心情了。不過那個人太急躁,以至於把一切努力都毀掉了……

應該離開省城了,越快越好。

與阿萍『奶』『奶』告別是很讓人難過的。這是人生中許多沉重的時刻之一。因為寧珂心裏明白,他這次省城之行就是來看望她的。告別的話真難說。什麼時候再相見呢?山區和平原的戰火重新燃起那一天,會把一切通路阻塞。可是他不願想它。他什麼也不說。他隻是靜靜地待在她的身邊。

“珂子,抬起頭來。”

寧珂看著『奶』『奶』。

“我……”

“別說了孩子,『奶』『奶』知道。”

她把他額上的頭發撫上去。寧珂覺得這真像最後的分別。他心裏疼得很。突然他鼻子裏響了一下,口吃一樣說:“我真恨……爺爺!”“我知道,他管教你太嚴了。”“不,是他不讓你回老家……我恨他!”“別說了孩子,千萬別說。”她去掩他的嘴,他掙脫,她就緊緊地把他的頭扳在了胸前。她為了平靜他,一下下撫『摸』著他的脊背,手指都能感覺到那美麗的脊骨在顫動。

“孩子,『奶』『奶』多麼舍不得你!你離開『奶』『奶』太久了,你就該待在『奶』『奶』身邊……”阿萍扳起他的臉,“孩子長大了,我看著你長起來。你會飛了,就飛到天邊上。”

她親著他的腦殼、腮部,淚水不停地流下來。

寧珂離開一點,後來又緊緊伏到她的胸前。他覺得自己像十年前一樣依偎。這兒那麼溫暖、安怡。她是阿萍『奶』『奶』嗎?她是媽媽嗎?啊,媽媽,媽媽,你在哪兒?

……我扯著你的手往前,一任腳下的雪發出嬉戲之聲。天一點也不冷,這樣的溫暖讓人有雙倍的感激。千萬不能觸碰溝畔上那一排細密的青楊。啊,茁壯的青楊樹,一觸碰,就有雪朵紛紛落下。還記得那個雪霧籠罩的冬夜嗎?

我的感激和羞愧在這個時刻積聚起來,達到了一個極致。沒有可以推托的方法,我隻是羞愧著。你的南方的眼睛潤濕了,那是多麼善良的撫『摸』。它照拂了街巷、田野,還有各種各樣的動物,最後才有我。我從此就變得自卑了,一種無力報答無力酬謝的自卑。它是羞愧用盡之後襲來的一絲,淡淡的,長長的,把我纏裹。

你並不需要我的付出,正像土地一樣寬容。可是當我赤腳踏在你的軀體上,我亡命般奔波時,誰能想到你的痛楚?我在饑餓中開掘,割裂,撕碎,就為了尋找一點點食物。我咀嚼和吸吮,來不及喘息,因貪婪而大汗淋漓。然後又是狂奔,是在你的無邊無際的身軀上無望而又熱切的尋索。

大地吹拂著絲絲暖氣,雪在可惜地融化,發出小鳥才分辨得出的喘息。這短短的歸途啊,你伸出了手,把手掌緩緩合上。它戴不上你施予的柔軟的皮革手套。在你的睫『毛』上,有橘『色』水珠。雪下著,雪在分解和蒸騰,這個暖冬啊。我捧著你的烏發,水仙花下的石子閃閃發亮。我的隱隱作疼的右膝。你輕輕攙扶了我,於是我在泥濘中走向了遙遠,一直向著那片高原。

哦哦,我的南方的濕潤,我給你訴說那匹紅馬的故事了嗎?似乎已經來不及了。我在某一瞬間,心情的牧場一片荒涼。這是秋天的蕭索之後,嚴霜洗過的狼藉。在荒涼中,你扯緊我的手啊。

我的故事都陳舊了。它陳舊的糖衣下包裹了無盡的辛酸。這是愛撫和救助的故事,是用柞樹葉紮起傷口的故事。它是我們兩人享用的、續寫的、紀念的。在青草地上,有一抹陽光閃爍耀眼。我們都開始盼望一道虹。

在暗自回想中,那份寧靜、安穩、端莊,久久地籠罩了無邊的黑夜。我多麼需要你的援助,我如這長長的夜晚一樣需要光的刺破和打擊,猶如一道鐵犁擊打在雪野上。在黑土上播種之後,甘泉汩汩湧流了。玉米田茁壯如青楊林,田壟上印滿了想象的腳痕。無冬無春無夏,隻有那個累累碩果的季節。穀香塗遍四野,從此不會有饑渴的窮人了。

井上長滿了青苔,繩痕勒穿了四壁。這是救命的泉,是大地中央的活水,是映出明天的鏡子。在井邊依偎著等待天亮,聽蛐蛐『吟』哦。我想去觸動那排青楊,你低垂了前額。我在分得筆直的頭縫那兒怔住了:我們在一個什麼年代裏相遇過?是的,我們已經廝守了一千年,在灶火的熏嗆下淚流滿麵。那些安慰的話語啊,疊在一起有一丈高。可惜這些全都被一隻神靈之手掩去了,顛倒了。神靈讓一切都有一個新穎的開端,然後再讓其蓬勃生長,枝葉繁茂,直到遮天鋪地,卷起綠綠的瀑與『潮』,彙成汪洋。

還是無言地對峙吧。無言是滔滔的湧,是凝固的山。無言地、遙遠地注視。遙遠得像一厘米、一隻手臂。當我在熟悉的、生來就尋覓的那種氣息中沉浸時,我怎麼去申辯、去『吟』唱、去傾聽?不能了,我即將離去,我要遠行。那個人在高原上佇立,那個魔力無窮的人哪,她真的鑄在了高原上。

這算背棄嗎?我會任你責備。這世上已經沒有了申訴的言詞,隻剩下了譴斥的話語。那就來吧。這是你啊,是你的鞭笞,是人類當中最卓越的人施用的酷刑。我不發一言。我隻用青春消逝時分生出的黃葉遮去眼睛。在這孤單無援的空間裏,我『吟』出了悲涼刺骨的詩句。這心中的鏗鏘之聲壓迫了最難承受的一切。

最後的質問來臨時,我的回答依然如故。

真的嗎?我說:真的……

她在一邊。她在無辜地觀望,傷口被撕扯不止。她從前是誰啊?她為什麼要同我一起接受戕伐。她的前生不是別的,她是我童年那棵纖弱無靠的紅葉樹。我的手撫『摸』過它,它的顫抖像電一樣回應了我。原來她是它,她在今天跟從了,沒有一句怨言。

你會停止嗎?不,你不要停止。我要做個犧牲,我要耗盡自己,哪怕這是最後的一刻。然後再讓我們分別。

我一生都將歌頌白雪。它皎潔又忍受踐踏,可是聽不到一聲感謝。那就讓我去做吧。它覆蓋了大地的輪廓,使其豐腴起伏。它把需要掩護的都緊密捂住,像使用母親的衣襟。我伸開十指去撫『摸』、去握住、去拂開……白得不見一絲灰汙的雪啊,與那個夜晚的雪毫無二致。就是它指示著清純和潔淨,也指示著嚴肅和冷靜。

這是你的雪,溫柔的雪,愛人的和母親的雪。我被告知在長久的時光裏守護它,不被踐踏,不被汙染,也不被改變。它隻能是白的,像光一樣刺眼炫目。我多麼光榮啊,我經受得太晚了。

看著你含蓄潤澤的美目,我又一次羞愧難當。你凝結了那麼多,包容了那麼多。我在你麵前自叮自慰自憐自譴,都不能卸下一點點沉重。我和你都屬於這樣的雪夜,我們又何等不同。你是雪,而我是泥土。你由於不能容忍而要痛苦地、毅然地化掉。我領受了,我依然黝黑。我在這黎明前的時刻吸吮著。

白雪有一頭潔爽『逼』人的長發,也有一雙美目。白雪是銀裝素裹的纖軀,是晶瑩的心靈,是暖煦煦的瑩粉,是普天之下最長的一次愛戀,是顧盼,是青春的傷感,是為了告別的祭。

當白雪真的化在你的鬢發上時,我就從雲端撲下來,跪臥在你腳邊。啊,你啊,你的潔白的心靈潔白的身軀啊,你的纖纖十指啊,為了印證為了明確,就這麼貼近了我。

沒有一點風。雪下著。

我向你揮手。你成了一尊雪雕。後來夜幕遮去一切。我荒唐地仰臉尋找星星。天上是揮揮灑灑的雪,是你,是沉默又歡笑的精靈,是恩情和喜樂,是寬恕和願望,是慶典。

我走了,雪。

在朱亞身邊這段光陰會有多麼短暫多麼漫長?我不知道。最初的驚恐之後,就是真正的悲哀了。再沒有什麼希望,隻是等待,是祈禱和回想。我已不再留意來來去去的醫生的臉『色』,職業『性』的消耗使他們變得難以估測。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了:我在最後陪伴自己的兄長、詩友和導師。

朱亞蜷伏在窄窄的床上——這一間大屋子共六張床,都是病危者。半夜走廊傳來的慟哭讓人撕心裂肺,所有的病人都睜大了眼睛,隨著雜『亂』急促的腳步遠去,他們才重新合目。誰都無法睡去,隨時有病人疼得尖叫,這聲音近在咫尺。護士姍姍來遲,與陪伴人商量:怎麼辦?你說怎麼辦?接著照例打一劑止痛針。

所裏不知有多少人來看過他們的副所長了,但一個個都默然無聲地來,又默然無聲地去。他們隻想緊緊地握一下手,記住他的最後,卻不想留下其他痕跡。如果看望者不期而遇碰到了其他探望者,就有些期期艾艾。我向所裏提出,就讓我一個人陪伴吧,無論多久,隻讓我一個人吧。

朱亞的家屬沒有來。在這緊迫的時刻,找不到他們了。朱亞提供的電話號碼不管用,所辦公室的人急得發瘋。後來他們又一次奔到醫院,一遍遍詢問,那種火急的樣子讓人想到了最後關頭。朱亞擺手。“可是沒有家裏人……”朱亞又一次擺手。他們議論著,總算離開了。

我該做點什麼?必須放棄一切奢望,隻做有意義的事情,哪怕隻做成一點點。我苦苦哀求醫院裏的頭兒,並反複說明:我的導師的確太需要安寧了,這是一個人最後的安寧啊。頭兒的十根手指抽『插』著,抽抽『插』『插』,問我:“誰不需要這種安寧?”我的一雙眼在那一刻脹得硬邦邦的,我按了按,覺得它們像石頭。“可是,他按規定是有這個資格的。”“資格嘛,也不光他有。現在病房就這麼擠,等一段再說吧!”

等待死亡的來臨嗎?

我去找了瓷眼。我知道他完全有能力與院方交涉成功;而且他還可以到高層去求助——我固執地認為他必須這樣做。

瓷眼有些疲憊。他看著我,目光仍是那麼慈祥,“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嘛,嗯嗯。我已經多次找過了,還要堅持!你辛苦了,不過時間不會長了……”

他站起來。

我離開了。我心裏有個尖利的聲音在呼喊:“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不相信什麼?什麼都不相信……淚水在眶中一旋,被我迅速忍住了。因為我在樓梯拐口那兒看到了黃湘。我以為他會停下來問點什麼,想不到他瞥了我一眼就匆匆上樓了。

我在走廊盡頭遇到了蘇圓。她首先站住,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其實她幾天前去過病房,我還記得她眼角的淚珠。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說。

她穿了一條黃『色』粗布褲子,窄巴巴的衣服紮在腰間。她的濃發緞子一樣順著後肩披掛下來……漆黑漆黑,一種悼念的顏『色』。那有些長的眼角添了幾道紅絲,但這眼睛仍像以往那麼明亮。“你為什麼離開?”

我告訴了她。

她垂著頭,後來催促:“快些回去吧!”

兩天之後,朱亞被移到了一個單間——“幹部病房”。它在走廊北麵,沒有衛生間,很窄小,以前做過器械室,現在病人多,就騰出來了。這兒不見陽光,陰冷『潮』濕,但畢竟安靜多了。我心中被感激填滿,但總也不信這會是瓷眼的善舉。

我伏在他的小床前。隻要有一點精力,他就睜開眼,用目光與我交流。當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他緊緊咬住牙關時,那就是疼痛襲來了。不停地打止痛針。輸『液』器從未離開。我用小酒精爐熱粥,用一把小勺一點一滴喂他……他緊緊握住我的手。這來自兄長的、絕望和灼熱的謝忱哪。

更多的時刻是默默相視。

寒風呼嘯的深夜,打過止痛針之後,他又用那平靜的目光看我了。我不敢說什麼。這沉沉的、溫溫的注視就包括了一切。我一下子就能記起所有的——昨天的平原,那槐花如雪的峰巒,你為我講小水的故事……這最後的也是伴隨了你一生的故事,為什麼要在那時贈予我?你多麼珍惜這故事。還有,在那個農場的墳地上,我們無言佇立……那一次他病得多麼厲害。在病痛死命催『逼』他的時刻,我竟然不停地詢問陶明教授——他導師的故事……其實有那麼一天我會弄懂世上所有大同小異的故事。上帝編造這一類故事時,想象力是如此的貧乏。你的目光平靜如湖水。我突然意識到,你已經在整整一天裏沒有說過一句話了。正這時,你的嘴唇嚅動起來:

“為我讀、讀一頁書……讀一頁可以了……好嗎?”

我趕緊翻找小櫃子上那幾本書。當翻到陶明教授的一本著作時,他在點頭。

我讀得非常慢。這是一本磨得邊緣粗糙、印製也很粗糙的專著。它的封皮是一種很薄的灰綠『色』紙張,樸素得就像作者本人。

朱亞展開了眉頭。他凝住了。後來他把頭扭向窗子——從這兒望出去是一幢更高樓房的水泥牆皮。他一直望著。我不忍停止,但我讀得很慢很慢,每個字都咬得很實。

後來我停止了。因為我發現了枕邊上那個油滋滋的小筆記本。它記錄了他心中的『吟』哦。我取過來。

他一直望著窗子。

火燙燙的『液』體在流動,淌過之處皆有一道烙痕。我直想躥起,想呼喊,想永遠匍匐在那片黑土上……這是他的歌,他的淚滴和血流,是關於我的平原和大地的聲息……這是神秘又絢麗的生之隱秘。我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停止了誦讀。

他還是望著窗子。

我放下了手中的本子。我發現他的腮部在抽搐,嘴唇發黑。他的眼睛閉得緊緊的。“朱所長!”我呼喚他,他發不出聲音。

我按響了急救電鈴。醫生趕來了。

這是第三次休克了。

我相信醫生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裏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感到了深深的驚訝:原以為他隻有十幾天的時間了。他們搖著頭,注視我,仿佛從我身上可以找到什麼秘密似的。

最為驚訝的還是瓷眼。他在朱亞入院時間數滿六十天的上午終於來到了病房。他詢問了一些事情,拉拉雜雜,什麼飲食睡眠之類。其實病人連流汁都無力吞咽了。瓷眼疲憊、沮喪。他大概希望朱亞能睜一下眼。沒有。

他站了有十幾分鍾。好幾次那雙手在痙攣,奇怪地抖動。他不時去看窗戶,嘴唇微張,『露』出了發亮的鑲齒。歎息,磕牙,最後突然用錐子一樣的目光刺我一下。我大膽迎住這目光。他退出,到隔壁找護士長去了。

裴濟的到來很受院方重視,主要醫務人員都出現了……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我想裴濟無非是想尋找一個判斷:這個人的極限。

我永遠不會理解那種不可遏製的焦躁。他的目光、抖抖的手,一切都在告訴我,他正與病榻上的人一塊兒經受折磨。

我的不幸的兄長!

天漸漸冷了。我對一個嚴肅的季節又盼望又恐怖。我擔心寒氣侵犯這間冷濕的屋子,可又不停地想象潔白的雪朵覆蓋一切的情景。那時啊,大地一片茫茫,灰黑『色』的髒膩將不複存在。還有討厭的蒼蠅,再不會在四處嗡鳴。這座可怕的城市總在秋末吹起陣陣大風,那尖利的呼叫在半夜讓人神傷。

我的瘦骨嶙峋的兄長!

兩個多月裏,我好像飛快地衰老了,再也追不回自己的青春。沒有那麼多眼淚,沒有惆悵和傷感。我的『毛』發在枯長,沒有一點油脂,攥一把幹幹的。我從來沒有刮一下唇上的胡子。因為在過去它隻是一層茸『毛』。可是現在它們長得黑『亂』。我幾乎從不按時洗漱、進餐,整個人的肌肉和關節都變硬了。

黃湘出人預料來了病房,叼著煙,護士阻止他,他罵一句把煙扔在痰盂裏。進病房之前他特意戴上口罩。我恨不得把他推出門去。他站在一端,端量了一會兒,搖搖頭。

“都有哪些人來過?”他退到走廊裏小聲問。

我沒有回答。

“人是沒指望了。這樣拖著其實也挺殘忍。老弟算盡了力——親兒子也不過這樣。一個親屬沒來,是吧?”他踱著步,罵了一句,“人哪,自家人起碼得……”

我想迎著他的臉打上一拳。我用力忍了。

黃湘接著又談勘察隊的事,說平原基地那個爛攤子,是他黃湘一個人收拾起來的。“對首長彙報也要拖上我,有什麼辦法?唉唉,老天沒眼,遇上這檔子事……”

我分明看到了他嘴角的笑意……可憐的平原,被裁決的時刻就要來臨了。我真怕那一天。我的兄長為了保衛和搭救,搏到了最後。讓我們為那片平原祈禱吧。

人生當中有多少這樣的等待和煎熬?有多少光榮的相守與對抗?這真是一場對抗,無望的對抗。

秋天最後的呼吸是嚴厲的。所有的葉片都被掃到了泥土上,又在旋風中舞動。一棵棵『裸』樹站在田野上等待冬天。我隻有站在窗前,從窗子與那堵灰『色』牆壁的間隙裏才能望到一點天空、泥地以及飄落的枯葉。每逢站到窗前,朱亞就轉過臉來,睜大眼睛望我。我明白,他是在詢問大自然最後的消息。我走過去,小聲告訴:泥土的顏『色』、薄霜的消融、落葉、地上蹦跳的小鳥,還有,天很晴朗……他微笑了。

我多麼希望當年的那個“小水”突然出現在病室中,那除非是神靈的額外恩典了。還有,他的親屬到底在何方?他的兒子?他們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杳無音訊?……總有一天,當他們得知生父的這一境況,會終生懊悔和愧疚!

沒有什麼奇跡。我從心裏盼望的人一個也沒有來。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知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幹部病房胖胖的護士長是蘇圓的姨母!我心中立刻一亮。我突然明白了朱亞為什麼會如此順利地從大病房轉移出來……我的感激難以言喻。這時我真希望她能來這兒,來看一看,也許是最後的一眼吧。

沒有。這一段所裏來人反而少了。也許是曠日持久的住院讓人疲遝了,也許是人們害怕最後的分別……這天下午我離開病室,到護士室隻有一小會兒,回到朱亞身邊卻大吃了一驚:他旁邊的小床頭櫃上,清水瓶中『插』了老大一束月季花!

滿室的芬芳。這是深秋的月季啊。

朱亞閉著眼睛。我小心地踱到近前。這樣過了許久他才醒來,一轉臉看到了花束。整整十幾分鍾他的目光沒有移動。後來他的目光又在詢問:誰?你折來的嗎?我搖頭。誰呢?

這一大束鮮豔的月季,墨綠油亮的葉片,細膩晶瑩、嬌嫩滑潤的瓣朵,還有等待的蕾。我好像第一次見到。麵對這一大捧、這豔麗蓬勃,老想哭。它自己帶著淚滴,在它的蕊裏、在花瓣之間……

我的兄長已經衰弱得沒有舉手之力了。他在難挨的痛楚中隻是緊閉雙目。他拒絕發出呻『吟』。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感到震驚。任何時候,隻要劇痛一過,他就睜開眼。現在他可以注視這生的奇跡:一束鮮豔『逼』人的月季。

世上究竟有誰真正配得上這樣一束絢麗?這是匿名者送來的。我的特別不幸與有幸的兄長啊。

第一場雪在猝不及防的時刻降臨了。下了一夜。無聲的雪一夜之間把整個世界覆蓋住了,像我暗暗期待的一樣。這一夜朱亞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早晨,他微微睜了一下眼睛。上午,醫護人員來過了,照常的檢查、用『藥』。下午,兩點多鍾時,他的精神似乎好起來。他的嘴唇嚅動不止,我趕緊移過身子,想傾聽。不可能了,這是無法分辨的聲音。我隻能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旁邊的書和本子上。那是寫滿了歌子的筆記本、陶明教授的著作。我取到手中,他似乎微笑了。後來他的眼睛又圓睜著急切地看我。我努力地想,想,我想到了平原。我在他的耳旁說:“我將盡一切力量,像老師那樣……”他又似乎微笑了。

大約隻是一個小時之後,我發覺他想用力把頸部抬起,而頭顱卻執拗地後仰。我問他,他不答,其實壓根兒就聽不見了。一種預感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頭嗡嗡響。那一大束月季濃烈地釋放出香氣,一瞬間籠罩了病室。我跪在床頭,把我的導師小心地托起。我想讓他順暢地呼吸……人瘦成了一把骨頭,縮在懷中,這麼輕軟。

他用力呼吸。滿室都是月季花的芬芳。我閑出的一隻手不斷抹去淚水……突然他的頸部又在聳動,頭顱開始顫抖。接著是嘔吐,嘴一張,吐出的全是月季花瓣那樣的顏『色』。

我呼救起來……走廊裏響起咚咚的奔跑聲。五六個醫護人員垂手站在床邊,呆呆地、無可奈何地看著。

我不停地呼叫。我眼看著他的呼吸在微弱、止息。

月季花的香氣越來越濃烈……

十一

如果沒有這阻隔,沒有這無形和有形的阻隔,真是不堪設想。緩解下來、停頓下來,徐徐地降落吧,心情、目光、睫『毛』,盛開又凋謝的花。到處都無法尋找無法打發的……那一些……如『露』珠懸起又蒸散。生命融化的秘密不過是這樣。生命的隱秘不過是準備贈予另一個生命。對它而言,永遠都有一個後來者的期待。期待的徒然和美麗。它的悲壯的美。

你那高傲的步態,曾有人用“母獅般的”形容過。度量時光和距離的邁動啊,讓人記憶猶新。我幾次想告訴你什麼,至少也轉述一個故事。這願望都被你這奇異的步履給踏碎了。那含蓄深邃的目光『射』向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老者雙眼立刻湧滿淚水,不得不摘下眼鏡一遍遍擦拭。

我麵對生的奇跡必須斂息靜氣。我閉了眼睛,隻用聽覺捕捉那遊動的、如大地呼吸般巨大而微小的氣息。它在星月燦爛的午夜飛走,在黛藍『色』的山尖停留了一瞬。它凝結在金絲絨一樣的玫瑰和大麗花瓣上,又降落在春天平靜的湖麵。我伸出手,不敢奢望去觸碰和挨近,而隻是感受你飛翔中掠起的微風和暖流。我似乎感到了,暗暗收拾起這個激動。

我可以規避、逃亡,永遠地消逝;但是誰也不能阻止我。我為你而保留了勇氣,勇氣又支持了我的生命。這是真切又虛幻的、不會死亡的重複。這是我在你的叢林中奔走的汗水。一絲絲擦拭,讓我心殿上擺放的銀器鋥光瓦亮。這樣需要一生,毫不倦怠,專心致誌,任白發根根滋生。白發是銀器的根須。第一根銀發讓我一陣興奮,我呼喊著:快啊。

你的飼喂下我長得壯碩強勁。然後就是遠行,是在通往高原的險路上攀登掙紮。我於是有一天看到了那個。在那兒微笑,星星閃爍,不再熄滅。我狂熱癡『迷』地準備好了下半生,卻忘記了自己的由來。就這樣呆滯了末路,直到最後化為一塊頑石、長成一棵黑褐『色』的樹。這才記起你溫柔的十指,長長的撫弄,你的飼喂。我瞪裂了目眥,心急如焚,卻再無力移動半步。我成了高原一粒,西部的沙子,從此永世永生懷抱著不能報答的光榮。

真是對不起你,經曆十二場死滅也不能贖回的背棄之罪。讓我在心底喊一聲吧。

當然你是聽不到的。再讓我長長地、輕輕地呼一句吧。這樣止息著,緩解著,徐徐落地似的。

變成一粒蒲公英的種子,吮吸著飄飛的幸福。你的濃發是我的泥土,你今後要用目光的亮『色』照耀它萌發、茁長。你從來不懂得吝嗇。你的慈悲難以察覺,在我看來卻是無所不在。你的憐憫是宇宙間的大幅雨簾,垂掛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你的長臂柔軟溫情,攬住了多少崖邊的孩子,親吻他們圓圓的腦殼、紅蘋果似的臉龐。你是他們後來的、永久的母親。

我一再地遲疑。在夜『色』消退的時候,你就會看到我。我已經在冰地上站了許久。我沒有攜帶笛子,隻在月光下徘徊。無聲無息的沃野,無邊無垠的夜『色』。一團團瑩粉似的時光由東往西運行,掠過樹林時掛滿了尖梢,像絲綿和雪。我小心地躲閃,一次次彎腰低頭,最後還是有幾絲落在了我的頭發上。於是我再也揩不掉了。

我的沒有著落也沒有來由的感念啊,它們一旦湧動起來就無可遏製。我是供奉、交還、叩拜而來的,我為此而跨越了河流、飛沙、焦土和麥地,身上衣衫破損,塵土蒙麵。螞蟻在昏睡時咬傷了我的腳踝,毒鳥在追趕中啄去了我的『毛』發。可是什麼也不能阻止我、牽動我,我一直曆盡艱難萬險往前趕。腳上的裂痕越來越多,滲出的紅汁又化為青紫『色』鳶尾花。你有一天能夠從那曲折的、每年春天都要如期萌發的花棵上,尋到我的來蹤。

隻有這一次長奔,這一程,沒有第二次了。風把我吹起來的那一刻,我就領悟了全部。夢的終止處,是我邁開雙腳的起步處。我不敢說出那個字,它太致命。我是那個字的聖徒,有時也是另一個字的聖徒。它們是兄弟,是銀幣的兩麵,是星鬥的夜顯晝隱。請緘口不言,隻一意追趕吧。有鳥雀在午夜一鳴,那是告訴你生靈相伴。多麼可愛的小鳥,生命。

我來了,太陽升起來了。我遲了嗎?

你一語不發,注視我。我看到了這靈魂的光束,它點亮了。這神聖的時光,千萬要忍住、再忍住。這是終點上的光。

與這光相伴的,是那嬌豔無比的鮮花。靈魂的光束掃到哪裏,鮮花開遍哪裏。這光束還給了我青春、欲念、力量和忠誠。我終於有勇氣說出了那幾個在心中壓迫了一生的字,我說: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