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戰爭像間歇的驟雨。團團圍攏的雲塊、嘶鳴轟響的霹靂……山地和平原之弓拉緊,風在弦上尖嘯。
黑馬鎮連日聚會,三千支槍、兩千杆鐵矛在廣場上舉起來。出席集會的除了防區負責人、各協會負責人、支隊其他首長外,還有身穿長衫、白須飄飄的耆宿賢達。人們的記憶中不曾有過這樣盛大的聚會,也沒有聽過這山搖地動的口號……
港城日夜響著隆隆車聲。布防正在緊張進行,上峰視察一月數次。此地既是通向海北戰區的航道,又可扼守伸向西南地域的通路,進可攻,退可守。城郊簡易機場正加緊修築,郊區工事也大舉翻修。同時市區強化戰時規劃,對公益設施的控製日趨嚴密。曲予的醫院被要求掛上某軍戰地醫院的牌子,被他斷然拒絕。金誌港長兼任了城防副司令。土匪八司令中的三位已正式換上官軍番號,眼下都屬金誌調遣。
城內盛傳曲予與黑馬鎮聯係頻繁,並親自參加了那次聚會。聯係到在醫院一事上與金誌的對峙,許多人都相信這一傳聞。隻有極少數人親眼看到,黑馬鎮聚會那天曲予先生正在為一個病人做臂部手術,手術結束後又趕赴城裏幾位老先生的一場酒會。
酒會是為歡迎戰家花園四少爺舉行的。這位文弱書生不苟言笑,行為端莊,從主持府內一搭子事務以來,已博得極高聲譽。幾乎所有路過此地的要人都拜訪過他,甚至喚他出山。曲予在這之前為他看過病,兩人交談不多,但大致愉快。談到政治時局,戰聰似乎有些拘謹。有人曾經問起曲予對那個年輕人的印象,先生隻用兩個字概括:難得。
酒會上,眾人對戰聰一派奉迎,隻有曲予寡言少語。好不容易挨到席散,他才與戰聰到室外待了一會兒。曲予在迎麵吹來的海風中看著這張開闊的額頭,忍不住說道:“戰先生才幹過人,又如此年輕,『亂』世中也該有個選擇啊……與匪賊沆瀣一氣者決不可為伍。”戰聰點頭:“先生的話我會三思。我從來鄙視那些苟且之徒,盡管現實的糾葛一言難盡……”他們這個夜晚談得非常投機。
不久有人對曲予先生提到那些流言。曲予冷笑:“那天我並未出席什麼會,因為壓根兒就不知道。如果將來有一天人家邀請我,說不定我會欣然前往呢!”
這期間發生的另一個重要事件是寧周義的歸來。這位在軍政界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年紀漸大,體力也大不如從前,卻顯得日趨活躍。他在小城逗留的時間不長,行蹤隱秘,隻有金誌和身邊幾個人知道。這次他會見的人不包括曲予,卻與四少爺戰聰有過長談——據說還受戰聰邀請,在那座莊園裏住了兩天。
無論怎麼說,寧周義的到來與山區和平原的戰局緊密相連。除殷弓而外,幾派實力人物經過漫長的爭吵、討價還價,最後總算達成了鬆散的聯合。寧周義在這場和解中當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在紛紜複雜的政治軍事態勢中,算得上一個樞紐人物。
殷弓這期間與曲予有過幾次深談。他特別想聽聽對方的意見,每次都由飛腳暗中陪伴到曲府來。兩人關在小書房中,沏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話題不外乎“八司令”、寧周義的圖謀,還有海北武裝在將來衝突中介入的可能『性』,等等。曲予對這個麵『色』蠟黃、身材瘦小、意誌卻極為堅強的人物從來敬畏……他盡可能深思熟慮之後再作回答;但不久就發現,對方對所有問題早有一個完整的答案。交談中殷弓很快換了另一副姿態,也許是一種難以掩飾的習慣:滔滔不絕的話語,時濃時淡的訓導意味。直到他自己察覺了什麼,這才刹住話頭。曲予卻充滿了敬佩,而且是由衷的。在這位殷司令麵前,他真的樂於傾聽。
一場以“請教”為開端的談話結束之後,曲予總會有很多領悟,並自覺地接受了很多見解。
他們談話時,飛腳與寧珂待在一起。寧珂對剛剛得到的一個信息驚訝不已:那個獨身大俠李胡子不僅加入了我們的隊伍,而且與殷司令結成了“拜把子兄弟”!“同誌之間怎麼能這樣?這算是怎麼回事……”寧珂睜大了眼睛。飛腳拍拍他的肩膀:“你啊!”
飛腳嘴角有一絲奇特的笑意,於是寧珂不想再說什麼了。飛腳說到李胡子與麻臉三嬸的糾葛——那個女匪極想嫁給他一個女兒,讓他入夥,李胡子就是不從。“多麼傻硬的漢子,換了我,哼。”寧珂盯住他:“你要怎樣?”“我?將計就計!”
寧珂覺得這人尖尖的眼神和鼻子無法忍受。革命的隊伍竟如此寬容。他明白對方的身份是很特殊的,不僅僅是什麼交通員。他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不過多地打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飛腳仍然穿著綢緞衣褲,紮了寬幅腿帶子,還戴了一頂黑禮帽。因為愉快,他這會兒叼著那種粗黑的雪茄,歪在床上與寧珂談話。這床由綪子收拾得無比整潔,散發著玉蘭花的氣息……這個家夥卻和衣而臥。有一次綪子找東西走進屋子,大驚失『色』。後來她問寧珂:“為什麼不讓你的朋友到客廳或書房?”寧珂隻得如實相告:“他不同意。”“他弄髒了我們的床啊。”寧珂搖頭:“原諒吧綪子。”盡管這樣說,他自己卻從未原諒過。
有一次小慧子進屋裏找曲緒,飛腳一下子從床上躍起。她叫了一聲,躲開過來揪辮子的手,跑開了。寧珂說:“這樣不好。母親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飛腳撇撇嘴。又說:“老寧多麼有福啊!”
二
不斷有零星的戰鬥打響。雖然規模不大,卻驚動了諸多方麵。參與戰鬥的另一方有“八司令”中的一部分,也有金誌的隊伍。省城來了談判要人,黑馬鎮派出的代表是殷弓和寧珂,而後又有許予明。第三方是外國人:美國的一位高個子。曲予先生也應邀參加了調停談判,他與金誌針鋒相對。金誌總是滿臉賠笑,但目光一轉到許予明身上就變得鋒銳起來。
寧珂與許予明的相會是最愉快的事情。他們都扳指計算著分手的時間,一陣唏噓。寧珂從談話中得知,他與寧纈姑姑仍然打得火熱。“你不知我多麼喜歡她啊!”他長歎一聲。寧珂沉默了。他在這奇特的關係麵前失卻了評說的語言,隻是囁嚅著:“你們……準備結婚嗎?”許予明做了個鬼臉說:“誰知道呢,戰爭快到關鍵時刻了……”
寧珂對這個戰友充滿了欽敬,還有痛苦。他為對方的一切奇跡所感動,但不包括那些荒唐浪漫的故事。有一段他想對組織談出關於這個人生活方麵的一些看法,可後來又發現,組織上對這個人幾乎了如指掌。好像隻是礙於什麼,才不得不暫時將這些擱到一邊。但問題總要以某種方式加以解決,這是肯定的。寧珂在談話中不能不想到東部城市中那個長了鷹眼的女子。他實在忍不住,因為那個痛苦惆悵的背影就在眼前跳動:“老許,再也不能這樣了。你會傷害她們——而她們是絕不能被傷害的!那個鷹眼女醫生……”
“我從沒傷害她!我對她的思念越來越強烈——你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哎……”
談判期間,零零星星的戰鬥仍未終止,不過是談談停停。小城出版的一份報紙原屬中立,盡可能不偏不倚,主旨總是希望結束戰爭,各方攜手共圖偉業之類。這期間隻有一篇文章格外引人注目,作者正是曲予先生。他直言不諱指責某些人居心叵測,恃武妄行,荒謬到了兵匪勾結。他大聲呼喚民眾,言辭空前激烈。
人們都明白,除非是曲予這樣的人物,其他人若寫出這樣的文字,報館不可能刊登。這些言辭與黑馬鎮出版的油印小報如出一轍。盡管如此,小城的報紙仍然得以生存,隻是被當局訓斥再三;半月之後,因為形勢愈加緊張,報館終於受到了嚴厲製裁,勒令休刊——當它重新與市民見麵時,已是不折不扣的官方報紙了,版麵上充斥了同一類言論,無非是對黑馬鎮一方的謾罵。
曲予受到的刁難越來越多,無論是醫院還是曲府,常常有人尋釁滋事。金誌指示警察幹預,實際上那些手持木棒的家夥不過按時從門前遛一趟,對一切不管不問。與此同時,對醫院病房的突擊搜查倒越來越頻仍,借口是戰時狀態,防區內所有客店、貨棧和公益場所,都必須接受保安聯防的檢查。那些戴著臂章的人半夜吆吆喝喝,對醫護和病人推推搡搡,毫無道理可講。
曲予漸漸由憤怒轉為輕蔑。他終於明白這是一種最後的瘋癲。他記起殷弓以前說過的一句略顯生硬的話:“中間道路是沒有的!”“是的,沒有!”這就是曲予現在的回答。
寧珂越來越多的時間在外麵,已很難頻頻返回曲府了。隻有飛腳往來如初,這是曲府一直感到費解的。曲予有時甚至想,世上原本就有那麼一些特殊人物,他們有著特異的能力,似乎能夠毫不費力地超乎一切之上飛翔……這些日子裏,他相信自己與飛腳的關係更為密切了,並將其視為另一支力量的代表和化身。
曲綪對丈夫充滿憂慮。但她總是回味丈夫在溫煦的長夜裏所描述的未來。她從未懷疑,勝利之後的平原將會鮮花叢生。等待吧,我在等待啊!這之前她曾要求到黑馬鎮,與寧珂一起,由於母親和淑嫂的堅決阻止才未成行。午夜裏,她無法忍受劇烈的思念,就一個人在玉蘭樹下躑躅,或去找母親和淑嫂。
她久久地伏在她們的肩頭。
淑嫂年紀比母親大一點,眼角開始生出皺紋,可整個人還是那麼清爽秀麗,身形一點也不臃腫。她身上總是散發著濃烈的花草香氣。綪子把她視為媽媽一樣的人,可以隨時撒嬌、抱怨、傾吐隱秘。她發現媽媽對淑嫂那麼好,她為此而感動。有時她叫淑嫂為“姨”,有時直呼她“淑嫂媽”。淑嫂喜歡這奇特的稱呼,但還是說:“這是世上最古怪的叫法了。”綪子伏在她耳朵上說:“淑嫂媽!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淑嫂撫『摸』著曲綪那一頭濃發,流下了淚水。
“孩子,曲府經曆了那麼多,不過真正的大動『蕩』才剛剛開始,也許有好一陣艱難呢。挺住吧,好好愛護爸媽,他們真難。有難過的事隻跟我說,別讓他們再煩了,啊?”
綪子點著頭。
分手時淑嫂又想起什麼,叮囑一句:“不要單獨和男人說話,我是說那個劉交通員……”
深夜了,曲予還沒有回來。淑嫂和閔葵到醫院去找,也沒有他的身影。她們回到家等待,牽掛得不得入睡。這天正好停電,她們就在廳堂裏燃了蠟燭。
午夜兩點左右,大門響了,曲先生回來了。他的模樣讓全家人吃驚:頭發有些『亂』,麵『色』灰暗,雙眼布滿了血絲,嗓子也有些啞。他把圍巾輕輕放下,低著聲音說:
“戰爭開始了。”
全家人呆望著,一聲不吭。
原來持續半年多的談判終於破裂,敵人已經沿著鐵路線和公路推進,如今已是重兵壓境。境外戰鬥已經開始,華東、華中都有激烈戰事。
曲予說,他今天想正式辭掉小城參議一職,請教一下那邊的人,回話是“何必如此”。他極為焦憤,不知做點什麼才好。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閃跳的燭光下,一家人圍坐一起,心收得緊緊的。閔葵去為先生準備晚飯,當她端來熱氣騰騰的湯缽時,遠處傳來了一陣槍聲。曲予無心吃飯,站在窗前遙望那個方向。他自語:“是黑馬鎮嗎?”
第二天,防區司令部正式接管了曲予的醫院,每天都有士兵把守大門,並監督了門診和病房。這一點與最緊張的年頭一模一樣。醫院裏的人都預計,不久即將有傷號從前線抬下來。這所全城惟一能做較複雜外傷手術的醫院,對於這場戰爭是太重要了。挽救生命是醫生的天職;令曲予和朋友們深為不安的,是不能為另一支隊伍提供這樣的幫助。他們需要手術器械和醫『藥』,而這些極為寶貴的東西在今天已不可能運抵了。
許予明和飛腳仍能設法進城。許予明總是化裝,而飛腳連那個也不屑於做。有一次曲予打聽李胡子,飛腳臉『色』陰沉,罵了一句:“土匪坯子!”
曲予再問,對方不答了。
後來許予明私下裏告訴:李胡子與殷司令成為拜把子兄弟之後,一度甚為誠篤,對殷弓言聽計從,而且召集過去的一些老友做了一些大事,有力地回擊了敵人。有些鬥爭極其複雜,如果不是李胡子參與,要得手是不可能的。但久而久之,他與殷司令的合作就不那麼如意了,比如他不願出麵組織一支隊伍——而這對他來講是極為方便的,因為那些散在山區和平原的好漢們沒有一個不聽他的。他還堅決反對殷弓對麻臉三嬸的一個“策略”……許予明說:“反正李胡子很倔強,改造的路很長……”
許予明和飛腳來到曲府,閔葵與淑嫂就要準備下好一點的飯菜。而平時一家人的生活極為簡單。先生對日常的餐桌有嚴格規定:如果葷類中有雞,就不能有魚鴨之類,反之也是一樣。而現在為了這兩個人,算是破了大例。
曲綪大多數時間跟父親到醫院去,偶爾關在書房中。有一次她讀累了『揉』眼睛,一抬頭見飛腳正在窗外往裏窺望……她立刻走到窗前,刷一下拉上了布幔。
三
對於黑馬鎮而言,似乎來到了一個嚴峻的時刻。境外敵軍從西南部壓向山區和平原,並逐步完成對根據地的包圍。形勢的危急,在一般民眾眼裏也十分清楚。這一帶可以依賴的武裝主要有三支,但人們心裏最看重的還是殷司令的隊伍。前些年的黑馬鎮大劫還深烙在民眾心頭,這一次就格外恐懼。
一部分人逃到了小城以西地區,那裏是另一方的勢力範圍。逃走的人並無政治傾向,而純粹是出於懼怕。在殷弓一方看來,這是多麼險惡的征兆。
飛機常在小城上空盤旋,有時飛得很低,那巨大的轟鳴就像殘酷的預言。不少人感到這場戰爭的結局差不多已經有了,那就是殷弓他們的慘敗。這種看法好像越來越有道理,因為傳說黑馬鎮上的武裝正在開始撤退。
這個消息不久被證明是真的。很多人心情沉重起來。小城裏軍隊越來越多,防區司令部午夜燈火通明。寧周義參與指揮了三路軍隊向黑馬鎮根據地的進『逼』,並要在一個星期之內完成包圍——這就是殷弓他們火速撤離的原因。支隊的大部人馬進入海邊叢林,利用密林與複雜的沙丘鏈與敵人展開周旋。
寧周義是一個非常熟稔軍情民情和地理要素的人物,最早著力組織民團,並親自接見八司令中的幾個頭兒。一支混雜的武裝得到了空前的聯合,他們主要在叢林地帶活動,起到了正規軍起不到的作用。這支聯合武裝編為一個旅,寧周義多次籲請戰家花園的四少爺出任防區副指揮,除戰家武裝之外,一並統轄這個混合旅。戰聰遲遲未決。
那是殷弓他們從黑馬鎮撤出後的第一個月。兄弟部隊正在山區與敵人展開運動戰,吸引了敵軍的大部,這樣殷弓就有了戰略反擊的可能。他決定消滅黑馬鎮以西的敵人,有可能的話向南轉移,與山區部隊配合作戰。戰鬥一開始進行得非常順利,但由於沒能在原定時限內解決戰鬥,就陷入了危險的糾纏。這時小城和黑馬鎮的敵軍開始增援,支隊隻得倉促返回叢林地帶。誰知寧周義苦心經營的那支混合旅伺機出動,配合正規軍,來了一場異常凶悍的夾擊。
這是多年來殷弓所經受的最慘烈的一場戰鬥。從中午一直打到深夜,那支混雜部隊夜間作戰如魚得水。支隊傾盡全力解脫,直到接近黎明殷弓才率領部隊突出重圍。遭受重創的隊伍一直向東,在離黑馬鎮東北四十多公裏的村落駐紮下來。
這支隊伍損失了一千多人,另外還添了一百多個傷號。殷弓的一張臉蠟黃蠟黃,牙齒咬得格格響。怎麼索還這筆血債呢?
支隊領導對這場戰鬥進行了痛苦的總結。除了殷弓、飛腳和寧珂,許予明也參加了,他是因為殷弓的特別請求而留在隊伍中的,不久將被任命為副司令。許予明毫不客氣地批評了殷弓的決定是一次不可原諒的草率,而且在行動之前未能開幾個戰前會議,進一步分析敵情,傾聽不同意見。殷弓不語。飛腳沒有發表意見。寧珂實在忍不住,憋了又憋,最後還是說了一句:
“我同意予明同誌的分析。”
飛腳看了他一眼。
殷弓檢討幾句,站起來。他轉向大家,後來幾乎是麵對著寧珂一個人,咬牙切齒說道:
“我一定宰了寧周義這個狗娘養的。”
寧珂抬起頭,像是對著頭頂的一片星空說話:“他雙手沾滿了革命戰士的鮮血,是凶惡的敵人;但他不是‘狗娘養的’。”
“他就是狗娘養的!”殷弓差不多要吼起來了。
會議很不愉快地結束了。
整個隊伍都在複仇的氣氛籠罩下,但一時難有大的動作。傷亡太慘重了,休整的過程會是漫長的。這期間殷弓與李胡子有過一次重要談話,惟有這次談話使這個獨身大俠頗為動心。他再不像過去那樣一口回絕,而是答應考慮一下……他牽著自己那匹雪青馬走向林地,看著西天流雲,徘徊良久。
他並未與這支隊伍一起遭受這次劫難。當時他正接受一個重要任務,去了東部城市。那是一次鋌而走險。他喜歡獨往獨來。他在有些方麵酷似許予明,但比那個人驍勇和野『性』多了。任務完成後他在幹娘家待了幾天,就錯過了這場慘烈的戰鬥。
那是他在二十多歲認下的一位孤寡老人。當時他負了傷,老人把他藏匿了,照料得無微不至。離開時他跪下了,並從此把老人當成親生母親一樣。嚴酷的戰爭環境使他心冷如鐵,但望著老人那雙眼睛時,他常常雙淚長流。他自己都被這突然迸發的、難以遏止的情感震驚了。他的心頭再沒有虛空,那兒存放了一位老人。如果日子久了沒去探望,幹娘見了就會上上下下撫『摸』一遍,找不到新的疤痕,才長長地鬆一口氣。加入殷弓的隊伍之後,他看望幹娘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說:“孩兒,媽知道你要幹大事情。不過千萬別磕著碰著,得多長個心眼……”
李胡子望著天邊的流雲時,首先想到的就是幹娘那雙眼睛。雲越來越紅,像凝結的血。身後的雪青馬長嘶一聲,他回過身去。
他對殷弓說:“讓我去試一試吧!”
臨行前,殷弓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太陽升起的那一瞬,李胡子翻身上馬,向著西邊的茫野急馳而去……
他這次是去會見一位恩人和摯友,那個人就是戰家花園的四少爺戰聰。隨著戰局的變化,戰家花園的武裝日益強大,而且還駐紮了大量官軍。戰聰出山的消息傳得很盛,甚至有人說四少爺已經走馬上任了。造成這一結局的仍然還是寧周義,他不但看重那個人不凡的才具,更重要的是想借助戰家花園在廣大平原地區蓄養了長達幾代的氣力:人望與財勢,還有他們與國外的關係——必要時可以到海外奔走。戰聰的傾向是如此重要,這點不僅是寧周義,就連殷弓也再明白不過。殷弓一想到戰聰心上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那是焦躁和憤懣,是類似饑渴一樣的感受。
他要求李胡子至少在戰家花園住上一個星期,用充分的時間了解戰聰的思路、眼下的狀態,對其來一個有力的爭取。李胡子一開始並不明白這事為什麼非他不可,他有些為難,搓著手說:“四少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心裏有鐵樣主意。”
“那就把這塊鐵『揉』碎,把他說服!”
“這……我試試吧。”
殷弓尖亮的眼神『逼』住他,下齶由於過分用力而微微前凸:“不是試試,而是必要做到。”
“如果實在說服不了呢?殷司令知道,他的學問太大了,他要抱定自己的主意呢?”
殷弓閉閉眼睛:“那就把他處置了再回。”
李胡子嚇了一跳:“你是說殺了他?”
殷弓點頭。
“天!這是幹什麼,這是不仁不義——兄弟,做事要對得起天地!”
“還要對得起民眾!對得起死去的一千多革命戰士……這是組織迫不得已的決定,執行吧!”
那天李胡子就是在這場談話之後,牽著雪青馬走開,獨自仰望西天的流雲……
四
戰爭進行得不像有人想象的那麼順利,也不像有人預計的那麼糟。由於華東西南部戰場上敵軍的失利,山區和平原一帶壓上的重兵不得不向南收縮,這樣整個地區隻得讓金誌獨撐了。殷弓的隊伍很快與在山區活動的另一兄弟部隊攜手,連連取勝,僅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就重返黑馬鎮。這是平原戰局一個了不起的轉折。
金誌的隊伍差不多一直縮在城區;那支混合旅也僅僅是勉強控製著通往海港的幾條交通要道、除黑馬鎮之外的一兩個重鎮。人們明白,隻要西部和南部的戰局不向有利於敵軍的方麵轉化,那麼山區和平原的形勢隻會越來越好。
曲府開始洋溢著歡愉的氣氛。白玉蘭的葉子油亮油亮,草坪在雨後泛出新綠,無數的鳥雀飛進來,不停歡唱。身穿工作服的曲綪和小慧子又到花圃中去了,淑嫂幫閔葵搬弄需要曬洗的被服。太陽的光輝透過明朗的天空悉數灑進院裏,這兒有了突然光臨的春天。空氣中彌漫著田野的香氣,這又提醒他們正處於秋季。是的,這是青紗帳茂長的時刻,是殷司令他們的季節。他們是民眾的指望,有了他們,就不會有黑馬鎮那樣的劫難!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一想起那場鋪地而來的血流,人人心上都會顫抖。“他們該回來了,孩子們不知怎樣了……”閔葵和淑嫂盼著寧珂能回來一次。她們扳著手指計算。兩個多月了,這期間隻有飛腳來過,而且也來去匆匆。他是為『藥』品之類的事進城的,在曲府過夜。曲予當時滿懷信心問他小城解放的日子,對方回答說:“快了。”曲予興奮得徹夜不眠,好像小城易手的時間表真的『操』在飛腳一人手上。那天早晨他『迷』糊了一刻,剛走出屋子,就看到淑嫂端著一碟粽子。她在門廊前站住,等他過來。早晨的朝暉映著她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那一溜黑長的睫『毛』。淑嫂說:閔葵正給飛腳準備早餐,她怕先生談話晚了,起不來。
“你知道嗎?快了!”
淑嫂的大眼亮晶晶閃爍,抿抿嘴角。她真想叫一聲“先生”,告訴他,你的心思全在一處了,你已經許久沒有好好和家裏人說說話了……粽子冒著熱氣,他們在桌前坐下。曲予像個戰略家一樣分析戰局,最後說:“我料定也是快了。港城很快成了孤島。”
“可是!先生……”
“你說。”
“越是這樣越要小心呢,金誌的人什麼事都會做得出。前幾天碼頭上逮了一些人,有人給暗殺了……”
曲予沉下臉:“我知道。”
“先生自己也要小心啊!”
“他們對我可不敢!”
“先生千萬小心……”
曲予撫『摸』她長長的、烏黑漆亮的頭發。淑嫂一動不動,凝住了一樣。這樣有一刻,突然她哽咽起來,伏在他的身上。多麼漫長的時光,猶如一個長夜無邊無際,她和他隻是遙望著那點點星辰。當朝暉四浸的時刻,他們才會相聚。這夜晚長得無邊無際……在粽子的香氣彌漫中,他們久久依偎。淑嫂的淚水打濕了他的頸部、臉、那好久沒有修過的唇須。他撫著她的身體,像是要最後一次記住什麼。她簡直被這種撫弄給驚住了。“先生!”他不回應,閉著眼睛,像是沉入深長而久遠的回憶。“先生……”他仍然閉著眼睛。這樣許久,他才停止。他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多麼美麗、開闊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