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走了……”他站起來。
“先生還沒有吃飯呢。”
“我得去送飛腳。”
曲予跨出這間廂房時,淑嫂的心都要碎了,仿佛這個男人再也不會歸來似的。
曲予到了餐廳,隻有閔葵坐在那兒。“飛腳已經離開了——他說不打擾先生了,就趕緊離去。”“可我有要緊事情要他向殷弓說呢——我要見一下殷司令。”“你們不是說了一夜嗎?”“沒有,他很倦,很早就睡了。我倒一夜沒睡……”閔葵看著男人,發覺他的頭發有一多半白了,眼角那兒皺紋縱橫。一個人怎麼這麼快就衰老了?還有那背,弓得多厲害。可是她也同時發現,這是她這些年來所看到的最興奮最歡愉的一個男人了,雖然那明亮的眼神裏泛著稍稍的焦躁。
“那我得去一趟黑馬鎮了。”
曲予一下下搓著手,兩腳不停抬動。他轉臉四下看看。“綪子呢?還有小慧子她們?”他突然那麼急著見到這兩個孩子,竟呼喊起來。
閔葵問他什麼時候去,究竟有什麼重要事情。他說也沒有什麼,隻不過想馬上看到那支隊伍,有可能的話就盡快返回……閔葵呆望著男人。麵前這個人忙了一生,幾乎每一刻光陰都不舍得空耗,這會兒卻想無事漫遊般的到那個危機四伏的原野上去。她搖搖頭,說先好好歇息幾天吧,等寧珂回來,由他伴你一起去吧。
曲予勉強同意了。可是他無心再做任何事情。往常那個醫院就像強磁般吸引著他,他把大部分時間打發在那裏;再就是到書房裏去坐上小半天。這會兒都不能了。他不得不到院子裏散步,驚愕地看著那些懸掛在樹杈上、廊柱上的鳥籠:曲府竟然熱衷於這一類『毛』蟲!他看著那隻杜鵑、那隻百靈,實在覺不出它們有什麼好。
小慧子托盤裏盛著剪下的花枝走來。這姑娘有些胖,再不像過去那麼靈捷。她有二十五六歲了吧?曲予突然記起她該有一個去處了,這是非常火急的事情——他在內心使用了“火急”兩個字,連自己都覺得有點怪。前些日子淑嫂暗示飛腳曾經與小慧子有點什麼,問了閔葵,她隻說小慧子伏在她肩上哭過……曲府裏讓他『操』心的事可太多了,她沒有多說。隻是後來他才知道,飛腳做得太過了,又不想娶她。小慧子要死要活,是閔葵和淑嫂費了好大心思才把這孩子勸住。曲予憤懣懊喪,真恨不得把飛腳逐出曲府才好。但他想到了那支隊伍,還有寧珂,最後總算忍下……小慧子走到他跟前,微微低頭,這使他看到了她頭頂分出的一道清晰的中縫。“先生……”“孩子!”
曲予發出這聲呼喚時,心裏一陣熱燙。他看著小慧子走開,自責陡然湧起。他發現自己並未像關心曲綪那樣關心這個孤女。還有清滆,那個忠誠的人眼下怎樣了?自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與他一見呢?如果還來得及,他準備從黑馬鎮歸來時專程去一趟荒原,去看看那人親自墾出的一片田園、壘起的茅屋。待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都被可惡的戰爭給耽擱了!
這一夜閔葵讓曲予好好休息。可是深夜了,他還是興奮得很,在她耳旁訴說不停:關於童年的故事,他與她的第一次相識、熱戀,以及海北城市中度過的艱辛而甜蜜的生活……這些情景在她麵前一一閃過,真的如同發生在昨日。“你啊,你的心還是那麼年輕。”閔葵激動得淚花閃閃。
他們談到了小慧子的婚事、淑嫂和清滆,談到了將來複興這座城市的醫療事業及其他——我們就要勝利了啊!天不知不覺亮了,曲予兩夜未眠竟然毫無倦怠。他的兩眼仍那麼明亮!起床後的第一個念頭又是去黑馬鎮。
“你怎麼去呢?乘車嗎?”閔葵知道他外出常常坐醫院裏那輛模樣怪異的汽車——有一次她就陪丈夫坐在上麵,迎接過一個長了一張闊臉的著名將領。
曲予擺了擺手:“不,我要騎馬。”
那是一匹最好的純種紅馬,就像寧珂所說的,如同他那位浪漫的父親騎走的那匹一模一樣。這馬跑起來多麼快,上次黑馬鎮大劫的前夜,寧珂就騎過它。從那時到現在,曲府一直精心飼喂著它。
太陽升起時,曲予上路了。當時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橘紅『色』裏。
五
有人見到李胡子從馬上下來那副模樣,大吃一驚。他不僅是疲憊、麵無血『色』、頭發蓬『亂』,還顯得沮喪透頂,顯得絕望和膽怯。這在他來說是從未有過的。
他把頭上纏繞的東西——那塊黃中透藍的古怪頭巾一把扯下,然後直奔帳篷找水喝,那匹雪青馬隨便拴在一棵楊樹上。馬兒啃著地上的膠東青茅,一聲不吭。這樣過了約有半個鍾頭,李胡子從裏麵出來了。
有人報告了殷弓,一會兒殷弓披著人們都熟悉的那件灰棉大衣出現了。他生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李胡子,李胡子的手搭到對方肩上,又抽回,搓著胡茬濃旺的臉“唔”了一聲。
他騎著雪青馬離去了十天。這段時間夠長的了,這邊的人一直聽著消息,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殷弓額上的小青血管鼓起來,忍著什麼說:“進去談吧!”李胡子搖頭:“一起走走吧,我悶得透不過氣來……”
走走停停。李胡子難以啟齒。怎麼彙報這十天來的經過呢?兩手空空,怎麼去又怎麼回。
那天他真的踏進了戰家花園,麵對著戒備森嚴的莊園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兒分明變成了一座兵營。在這兒來來往往的大都是身穿軍服的正規軍人。他判斷這兒大概屬於敵人的一處總部,很可能與西部小城的防區司令部有點區別。看來四少爺也不是過去的四少爺了,通報了姓名之後,就有人把他安頓下來,馬兒飼喂起來,直到多半天時間過去,才有人叩門。
來的就是戰聰。人和過去差不多,沒有穿軍裝,而是西服,結了領帶——李胡子覺得他與自己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的寧珂有些相像。一樣的文弱、潔淨,都有些內向和含蓄,竟然不會哈哈大笑。不過李胡子知道這樣的人中也有一些義氣人物,比如眼前這位。他們熱情地見麵,接著互相詢問分手以來的一些事情。李胡子謊稱自己還是獨自往來,令戰聰分外愉快。戰聰說一場從未有過的催『逼』來臨了:對人的催『逼』。他已經不可能保得住這座傳遞了多少代的富豪宅第,它命定要衰亡,並不足惜。最困難的是人在『亂』世中有個歸屬。他說歸國後一切都令他驚訝和失望。他靜下心研究了許多問題,發現一方是腐爛,沒有新生的機會,也沒有治『亂』的能力;而另一方則沒有根底,基本上依靠一種野蠻的力量——這就更為可怕。戰聰敘說中,暗自發現與寧周義的某些言論稍稍契合,也就閉了嘴巴。
李胡子以自己多年闖『蕩』江湖的經曆,說明什麼才是最“野蠻”的。他把已經在心中抱定的那份希望,描繪得光明燦爛——當然這些都用他那獨有的直爽率真的話語說出。戰聰用心聽過了,仍舊搖頭。這就是他們最初的交談。
後來又有過多次長談,李胡子終於明白麵前這個人不僅不可移動,而且還具有極大的牽引力——希望自己振臂一呼,收集舊部,與戰家花園合而為一,做出一份像樣的事業呢!李胡子深長地吸了一口冷氣,說:“老弟,聽大哥一句吧,江山不會落到那撥人手裏。”
戰聰長時間沒有答話。後來他一隻手按在李胡子肩上,頭垂下來說:“是啊,我也明白。在這裏,什麼比得上野蠻的力量大呢?它一經打扮,就尤其不可戰勝。民眾無力識別,再說民眾從來不會關心久遠的事情,他們隻想抓住眼前……”
李胡子差點跳起來。但他找不出什麼反駁戰聰,隻是昂著脖子叫道:“明知那一夥子要完蛋,兄弟為什麼還要死跟上?嗯?”
戰聰苦笑了。他讓李胡子坐下,然後吸起一種洋煙——這好像在提醒二者之間的經曆和差異是多麼大。李胡子大失所望地歎了一聲。戰聰吸著煙,慢吞吞地說:“我的選擇,可不是以勝敗為依據的,我相信老哥也是這樣吧?”
李胡子被他說得一怔。
李胡子不難回憶起寧珂、飛腳和殷弓與自己的無數次長談。強烈吸引他的不是那個“勝利”,而是奪取“勝利”的那個理由……他心裏朦朦朧朧,但那個理由一直在心裏燃燒。他苦於不能用這同一個理由去打動麵前這個人。他恨透了自己。
這個夜晚,他不得不想殷弓最後的囑托了。殺掉這個人很容易,不過自己也要在今後的歲月中受內心折磨而死。他想仇恨這個身穿洋服的年輕人,有時真想從這張瘦削的、微微發黃的臉上找到一種厭惡的特征。沒有。沒有厭惡就不會殺害。相反,還滋生出一絲絲欽佩。他欽佩的是對方始終如一的真實、誠懇。這在『亂』世裏需要多少勇氣啊。
就這樣,他在第十天裏告辭了。
殷弓了解了全部過程,一張臉變得蠟黃。“你會為自己的軟弱後悔的。”
“我……兄弟,我還是不能做不仁不義的事……”
殷弓在原地轉動、跺腳,直過了很長時間才冷靜一點,說:“你把那一套帶到這裏來了,你要怎樣?難道忘記了你現在是什麼人?你在幹什麼?你是個革命戰士!你在姑息,你喪失了立場!你已經非常非常危險——組織上要總結你這一次的情況,給予相應的處分。你知道,我們每一次喪失機會,或猶豫或膽怯,都會使民眾、使我們的戰士流血。也許我們對戰聰的決定真的殘酷了,但這是同誌和戰友的鮮血教給我們的。”
李胡子全身發抖,說:“那就處分我好了,我是個不合格的戰士,不過……處分我好了!”
殷弓覺得他的聲音不對,抬頭一看,見兩行淚水順著鼻子兩側流下……
這是殷弓的隊伍打回黑馬鎮前夕的事情。那場激烈的談話不久,有情報說:戰家花園的四少爺已正式宣布了自己的立場,並出任防區副指揮,改戰家花園為作戰司令部。一支富人武裝同時形成,再加上“八司令”的呼應,一時黑雲翻騰。
敵人主力那時並沒有南撤的跡象,所以殷弓處於最為艱難的時期。這種失望和仇恨的情緒蔓延到了整個隊伍,後來還發生過開小差的惡劣事件。殷弓把人召集起來訓話,有些失態地喊:“在這種時候撒腿跑開的,抓回來我要親手砍他的頭!”全場人嚇得一聲不響。
那次訓話許予明和寧珂都在場。他們後來對殷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這種粗暴的方式無論如何是不得當的。殷弓怒氣衝衝地喊:“都什麼時候了,還來跟我搗這個蛋!”
寧珂覺得一股血湧上頭頂,剛要說什麼,許予明用目光把他製止了。
後來殷弓消了火氣,又主動找寧珂談話,承認了自己過分『性』急,而革命是需要韌力的。他接著引用了解放區一位領導人的話批評自己:“這樣久了,是會犯‘左派幼稚病’和‘盲動主義’錯誤的。”寧珂很感動,同時明白了殷弓作為一支隊伍的主要指揮員,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深刻『性』、那種非同一般的涵養。他請對方今後對自己多加批評。
殷弓接著對寧珂探討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設想:如何將牽製和爭取寧周義的工作加以結合。寧珂聽了大驚:難道現在又要“爭取”那個十惡不赦的家夥?殷弓表示:隻要有一線希望,就得那樣做。他說自己經過反複考慮,寧周義之所以敢放開手去做,就在於無所顧忌——山區的寧家已不讓他動心,一方麵那裏有軍隊保護,另一方麵也沒有讓其牽心動肺的人。如果阿萍居住在山區或平原,他就不敢如此放肆了。他能軟一點,我們做他的工作也就容易多了。
這樣的分析無論如何也有幾分道理。寧珂正在琢磨其深層意義,殷弓突然又問:
“阿萍不是從來沒有到曲府、也沒有回寧家來嗎?”
“是的。”
殷弓把身子探過來說:“那麼可不可以請她來一次?我是說讓她住到曲府——那裏是他們的地盤,還是相當安全的……關鍵是怎麼請得回……”
寧珂馬上想到這是對阿萍『奶』『奶』極為不利的一次冒險,於是大聲反駁道:“這怎麼可以?這是絕對不行的!”
他的臉漲得通紅。
殷弓長時間看著他:“請別那麼急躁。我不過是隨便說說……”
六
她們都記得,往常曲予出門時可不是這樣。有時他要離開很長時間,但也隻是離開而已。這一次似乎有什麼不同,她們都感到了,隻是誰也不說。當紅馬的蹄聲越來越遠時,淑嫂突然忍不住哭起來。閔葵沒有去勸阻。是啊,在這個讓人哭泣的年月,曲府裏的人真是忍得太久了。
小慧子在院裏走動,無心做任何事情。她後來一再問:曲先生什麼時候回來?閔葵說:“你這孩子,他下午——頂多明天上午就回來了……”
曲綪一直伴著淑嫂,因為她們這會兒誰也離不開誰了。“媽媽說爸爸兩天兩夜沒有休息,又在馬上顛簸,怕是吃不消……爸爸『性』子急,非要去那裏不可,就風風火火走了。誰勸也沒用。媽媽說他兩眼發亮,興奮得嚇人。媽媽說爸爸從來是沉著的,從來也沒有這樣啊!”淑嫂的手指『插』在綪子頭發中,哽咽著:“我最後悔的就是沒能攔住他。路上太『亂』了。也忘了囑咐:天黑了就等一天返回——我知道他在那兒待不下,不過是去看一眼,也許隻看一眼就回……”
曲緒望著淑嫂,覺得爸爸真是不可思議了。
閔葵給一溜十幾個鳥籠喂食添水,又把窗前的吉祥草、石竹和蘆薈澆了,把它們搬到另一個地方。書房桌上攤著先生剛看了一半的書,旁邊是一副檀香木小什物盒、一對紅硬木健身球。她把它們收拾起來,伸手『摸』了『摸』那個窄窄的小床。那種溫暖而熟悉的氣息仍然充盈著。一股奇異的惆悵湧上來,她把窗幔拉嚴,又『插』了門閂。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又置身於海北那座城市、彎彎曲曲的小巷盡頭、一間有棕『色』家具的小平房裏。那四周充滿了茉莉的香味,它是這座陌生城市的居民最喜歡的一種花;除此而外還有一盆盆君子蘭,但它們美麗而不芬芳……那時她靜靜等他,偶爾鼻孔那兒飄過一絲他的氣息。不知多久,熟悉的腳步聲響起來,她的心就一陣狂跳。門開了,灰布長衫的下襟一展閃進來。丈夫在那個荷蘭人身邊又忙了一天,身上滿是濃烈的『藥』味兒。他們緊緊依偎,擁吻許久……而今她覺得這一天過得真是太漫長了。她後來伏在小床上,在那個壓了一個凹痕的枕上不停地嗅著。
中午過去了。閔葵回了自己屋裏。綪子進來,她又讓孩子去陪淑嫂。她想睡一會兒,這樣時間過得會快一些。睡不著。於是又點上那個有很多葉片的燈,待指示燈亮起來,就擰開那個小櫃子一般大的收音機。涓細的音樂,嗲聲嗲氣的女播音員,一塌糊塗的關於戰爭的消息。人哪,人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們這些直立著走路的動物真的存心要毀掉自己嗎?這樣有什麼好處?如果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及時按住那些灼熱瘋狂、又是醜陋凶暴的頭顱該有多好啊。先生啊,我們還有時間再生個孩子嗎?你說過,等戰爭結束了的那一天,就讓我們有個兒子吧!
閔葵剩下的時間裏就想象著那個未來的兒子、他可能生成的模樣:粉紅『色』的麵龐、小腳丫胖胖的、圓腦殼上覆蓋的黑發、大黑眼睛中藏下的頑皮的笑……
小慧子怯怯的敲門聲。閔葵讓她進來。“有人來請先生了……”閔葵的心撲撲跳,後來才聽明白:今天下午參議會要開會。她擺擺手:“告訴他們,先生有事不能去了。”
小慧子剛走不久,又是曲綪進來,說有兩個橫眉豎眼的家夥闖進來,四處打量,說是給先生下帖子:金司令官請他赴宴。閔葵氣呼呼地說:“先生早就不赴宴了,你告訴他們,先生與金司令已經沒有來往了。”
曲綪去了之後,外麵傳來一陣吵鬧,閔葵隻得出去。
兩個人都二十多歲,戴著禮帽,臉上泛著油光。他們見了閔葵忙摘下帽子施禮,『露』出了兩顆修得十分精心的分頭。閔葵壓住心裏的厭惡說:“回去告訴你們長官,我們家先生正忙著,他在戰時不赴宴。”兩個油腔滑調的年輕人說:“金司令說帖子要交到曲先生手上才行。”
他們纏磨了一會兒,還想進入大廳,閔葵終於發起火來。他們伸伸舌頭溜掉了。
天快要進入黃昏了。這是一天裏最美麗的時刻,晚霞把大地塗得一片絢麗,那一溜玉蘭樹、樹下的草坪,都閃著一種暗紅『色』。幾隻杜鵑突然鳴叫起來,百靈也發出了長『吟』。這不是歌唱,這是鼓噪。閔葵、綪子、淑嫂和小慧子,都不約而同地走到了院子裏。先生怎麼還不回來?
又待了一會兒,淑嫂和綪子她們隻得去準備晚餐了。閔葵自己坐在玉蘭樹下的石凳上。天空出現了極少見的景象:一些垂掛下來的流雲彤紅彤紅,又被氣流吹得斷斷續續,像是從肌體上撕裂的什麼,一片淋漓。閔葵正仰頭看著,突然聽到了一聲嘶鳴。她一抖站起來,抬腿就往門口跑去。
灰『色』大門關著,被什麼一下下磕碰。由於伴著鳴叫,閔葵聽出是那匹紅馬!她猛地拉開大門——紅馬前蹄跪地,一聲聲長嘶,就是不願進院。閔葵看著光光的馬背,又四下尋找人影,什麼也沒有。她發現馬背上是濕的,伸手『摸』了一把,手掌立刻被染紅了。“天哪!先生啊!……快來啊,天哪!”
她在地上旋著、叫著,一會兒所有人都圍到了門前。她們看著閔葵的紅『色』巴掌,一塊兒摟住了紅馬。淑嫂的牙齒抖出了聲音,她質問:“你說啊大紅馬,你說啊……”
隻是一會兒,紅馬仰天長嘶了。它在這嘶叫中緩緩轉身,然後又跑起來。一家人跟上去。
紅馬跑遠一截,又慢下來等人。這樣跑跑停停,直把她們引出小城,引進城西郊一片矮矮的鬆林。鬆針飄在地上,沙土潔白。晚霞的顏『色』越來越濃。
好多黑鬆的枝杈都被碰折了。紅馬走近了,步子漸緩,終於停住不動。
在七歪八倒的幾棵黑鬆旁,靜靜地躺著曲予。他身旁有一小片紅『色』的沙子。臉上沒有傷,閉著眼睛。臉『色』很平靜,像在安睡。
“曲予……”閔葵撲跪在地上,伸手去試他的心跳。
一切都結束了。
紅馬不停地嘶鳴,後來又用前蹄狠力刨土。飛濺的沙土揚到半空,紅馬臥下了。
淑嫂、曲綪、小慧子,一起跪在了閔葵身側……
七
那一天你離開是個黎明。太早了,隻有鈴蘭苞朵上反『射』出一絲微光。鈴聲脆響在一條曲折街巷上,白『色』裙裾一閃,隱沒在淺淺夜『色』中。琥珀『色』的酒遺在高腳杯底。
遠處的馬蹄,不停地敲。叩問這沉沉大地、隱秘堆積的塵埃。那勇捷的身影在原野上飛馳,長鬃旋舞,如同紫『色』閃電。厲風把一排柳樹扳成了弓,彈動著,一齊飛『射』出無數箭鏃。幾隻美麗絕倫的白鷺跌入泥濘。它們高高的胸部滲出鮮紅,化為了薔薇。羽『毛』化為蝴蝶和白『色』十姐妹。眼睛化為鑽石。長爪化為人參。豐腴的肌體化為漢白玉。
到哪裏尋找?你融入了消失了,你的聲音你的形影,都一塊兒隱去。每人領受他的一份,就像初夏時節孩子們各自捧走一束合歡。那芬芳啊,那粉粉的『色』澤啊。你的目光轉向無垠大野,或撫『摸』或傾訴。也許遙遙目測才是聰慧的,一旦走近了你就冰消雪解。我在這一端忙碌,追逐一匹駿馬,禮讚它的長尾飛蹄。就這樣與冰涼的時光相處,等待和迎送著摯友。
春冰破碎了那一刻,我正在北方的荒原上。孩子,你柔順的頭發總是那麼光滑,被小蜜蜂撲來嗅去。你的小手掌上柔軟動人的骨節啊,頑皮的微笑啊。春天的寒冷弄紅了你的雙頰和手背,還有你的鼻尖。我把你舉起來,高擎過頂。跟我一起尋找荒原上的綠『色』吧。一片暗綠在腐葉之下,你大喜過望。這是上一年留下來的。看看吧孩子!荒原就是這樣多情地挽留了綠『色』。
我們一起沉醉。這一趟何等短促和漫長。就這樣求助於記憶。隻要不遺忘,就會獲得永生。永生隻是個記憶,而不是別的什麼。你給予的我會倍加珍惜,用雙份的心情去焐住它、培育它。把最好的祝願送給你,把凶險的詛咒施於敵人。相信自我的強大和靈驗。我的人啊,我的摯愛和疼憐哪,你知道我敏感如此,難以遺忘如此,就會明白我的執拗和強悍。是的,我會為了你的恩澤、你的靈光、你的無所不在的賜予而獻出自己,並做到沒有愧疚。
這個世界到處瘢痂處處,找不到一個完美。我越發『迷』戀你預示給我的那個境界。那是精微密致到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極致。我想象它,奔向它,用雙腿,也用心靈。我這樣做的時候,看到了你讚許的眼睛。多麼感激啊,渾身灼燙。我想再一次感知這無比珍貴的鼓勵,太奢侈了。隻要記住就可以了,隻要記住,就能在冷熱榮辱中站立著、行進著。
這不是夢想中的現實,而是現實中的夢想。是另一種真實,是四季裏都會結成的甘果。我把故事發生之地伸手指給你,你流淚了。捧起這紅雲一樣的沙粒吧,它昨日剛剛開過玫瑰。為什麼聽不到那蹄聲與呼嘯,隻是一片沉默?難道大地也會遺忘,難道天籟也會隱藏?是的,親愛的孩子,我無數次用雙唇觸過額頭的孩子,你得奮力追趕、奮力挖掘。沉甸甸陷入土層深處的,就是詩與真,是鑽石,是白鷺化成之物,是打開光源的一把鑰匙。
我無數次抱怨來得晚了。我還不明白生命沒有早晚之別。生命麵臨的一切都完全相似。麵對著的都是你,是那雙洞穿一切的心靈之窗。在這撫愛下,生命將走向何方?是的,生命麵對的一切都如此相似。你用目光告訴了我:不要抱怨和愧疚,這沒有用。抹掉淚水去愛吧,愛到仇恨脹滿雙肋之間,就看到了我……
一個生命該是一份奇跡,由它來組成無限奇幻和神秘的世界。那粉絨絨的鈴蘭苞朵上閃爍的暉光啊,我看到了你在微笑,你在眨動雙睫,你在伸手掩住黎明前的燭光。這就是生的奇跡,是顯示,是炫耀和呈現,是被喚醒的穎悟。這樣的時刻被凝固了,培植了,一塊兒走進了春之拂曉。怎麼辦啊,近在咫尺,芬芳四溢,紅豔『逼』人。視野之內靜悄悄。
回憶著所有不幸的時刻,絕望怎樣陪伴我、挨緊我。在寒風中捂住蕪發,蹲下來,屏住呼吸望深不可測的崖底。『亂』石打碎了墨『色』,鳥兒又在鳴叫。最北方那顆蔚藍『色』的星星垂下了無數銀絲,黑蝴蝶四下翩飛。從未見過的飛禽如蜘蛛一般瑣碎渺小,在天際圍攏。明天在哪裏?它們噙住了那長長的絲線往上攀援……就在這道崖畔上,寒風掃盡了全部烏發。我說:你在哪裏啊?你若在記憶的深海裏,該浮上來,撥動無邊的漣漪了。那些瑣碎的禽鳥像糠末一樣漲成一片,遮住眼睛,又蒙過額頭。你是無所不在的萬能之神,你忍看寒冷、汙髒、恐懼一起圍住我。淚水一流下來就結冰了,鴞鳥啄去,拋下深崖。沒有一絲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