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淺棕『色』麥田上,那浮起的盛夏之花:鮮紅光亮,像窮人的一顆星。麥子的香氣隨風流轉,炎熱的季節五彩繽紛。英武的黃狗和千嬌百媚的貓兒一齊出動,小女搖動鬥笠。鐮刀在陽光下鳴響,在泥土上切割撫『摸』。那顆紅『色』星辰在麥田中央,它與高空裏飛躍的百靈連成一線。多少種子、麵包、餅與糕。豔陽下的熟麥田啊。這淺棕『色』海洋裏,小舟穿梭往來,槳聲不絕。我在夏天的熱浪裏,在麥子的長睫上,尋找著你。扳掉一張張鬥笠,見過一副副笑臉。你隱在了哪裏?
起伏波動的淺棕『色』麥田,是泥土上鋪開的一麵旗。這上麵寫下了最火熱的紀念。在它的纖維裏,織入的是你親手摘下的打破碗花、小薊的圓球果,還有你自己的發辮。這人間最大最芬芳的一麵旗子啊,是一幫幫一群群淳樸的人展開的。他們每年夏天都要在太陽下晾曬,讓它蓄滿太陽的氣息。有這麵旗的包裹,我和我們就溫暖了。前麵的季節出現什麼變故,我都會拿出足夠的勇氣去迎接。季節啊,萬千生靈和人的季節啊,真是太綿長太嚴厲了。我不知該感激還是該怨恨,你的名字就叫季節。我隻知道在熱風中獵獵作響的淺棕『色』麥田,在這片覆蓋了北中國的旗子上,悄悄抹去僅有的一滴淚水。泥汗把我裹糊了,這使我的臉龐變得年輕和英俊。這個時刻啊,你看到了嗎?你的無所不在的目光啊,隱在了哪一張鬥笠下?
我們隻是絞扭一起的一根纖維,化入這一片淺棕『色』之中了。你發辮上的香氣已被這熱燙的夏麥之味遮去。我們的種子、麵包、餅和糕啊!我們的鹽和水伴嚼下的一個溫甜的季節啊。我攏起一個個麥捆,感到手指觸『摸』在了你的腰肢上,同樣的溫熱與脈動,同樣的圓潤與戰栗。這是我親手紮好的一個麥捆,它的頭顱沉甸甸,如同一個即將沉入甜夢的孩子。你張望的時間太長了,從那個秋天到這個夏天,真的該好好睡一覺了。我們的種子、麵包、餅與糕。瞧這片無邊的淺棕『色』麥田吧,好好地瞧吧。
就是那個深夜,我在崖畔上遙想熱氣騰騰的麥田,抵禦自己最寒冷的季節、最寒冷的一天。你把我挽起,牽上手,舉步向前。我頻頻回首。你的開闊的微微鼓起的額頭啊,像春天的土壤那麼溫煦。從此廢墟消失了,你指給我一片四季蔥綠的田園。我幸福得喃喃自語,夢想著簇擁一生。一點辦法也沒有,埋下了勇敢、果決、幻念和倔強,像一隻拋錨的船。風波在遠方,在一片霧靄之後、辰星之下,在被繭花壓垂了的眼瞼之下。依偎在你胸前,這就是曠遠坦然的世界。
你此刻聽不到我的聲音。一切有可能傷害你的隱匿之物,都在警覺與仇視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呼喚你,尋找你的黑夜,讓那團團溫熱的墨絲把我纏繞。當不能言語也不能呼吸的時候,我那一層層的呼喚就送達你的耳廓。我寧可為你去背叛,就為了我的忠誠。
八
因為朱亞的不幸逝去,整座03所的大樓沉寂下來。這種氣氛是從遺體告別的場所蔓延開的。那天下一場寒雨,人們持一把把黑傘,站在廳前的廣場上。雨下得不急不緩,似陣陣啜泣。沒有人說話,等待著憑吊,胸前都別了一朵小紙花。我環視一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總是圍在瓷眼身邊的人也來了;黃湘也來了;總之一個不缺。瓷眼在廳內指揮,一會兒從門口那兒探出身子,盯一眼廣場上的人……哀樂響起來。
這座大樓如此空曠,滿目荒涼。一場寒雨把人澆了個透心涼。我站在03所長長的走廊上,徘徊在辦公室,突然想起自己是個孤兒。真的,我沒有父母,也沒有伴侶,又剛剛失去了一位兄長。不幸的兄長。孤單可不是罕見之物,不過人要真正觸到了它,會冰得心上一抖。
我坐在辦公室,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思緒被壓迫著,後來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想念那塊珍貴的平原,鼻孔裏飄著濃烈的槐花味兒……我記起了一件事情。是的,它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朱亞生前的一再叮囑;黃湘在病房提到的有關勘察彙報的一遝子事。我的心怦怦跳。自朱亞去世後它第一次這樣激越跳動。
我料定在這沉寂的背後說不定正有一場激烈的籌措:有人正千方百計出賣我的平原。胸口那兒一疼,使我再也坐不住了。走出辦公室,走廊上仍是靜靜的,掉一根針都能撿得起來……
這種等待是難忍的。我像傾盡全力支撐,不願倒下去。這也是疲憊、焦慮,還有憤懣在心中積聚的結果。四周如同隆起霧團,我終要走出去。想望尚且遙遠的春天,回憶導師最後的時刻,那一束濃豔的月季花——會是誰贈予了這麼大一把芬芳?
同室的胖女人歇長假去了,偌大一個辦公室隻有我一個人……強迫自己打開那些關於平原的勘察記錄,繁瑣的數字立刻像鎖鏈繞了我。更完整的圖表和記錄都在營地上,後來又被黃湘收起來了。這將作為向有關方麵提供彙報的依據。這期間要準備許多文字材料,如“評價報告書”、“方案研究資料彙集”等。朱亞領導的勘察隊曆時兩年,組織了八個科研部門,對一百多平方公裏的海域、二百多平方公裏的陸地進行了勘察,最後就為了結出這樣一些果子。
我感到費解的是,作為朱亞的助手,所裏在起草那些材料時為什麼不讓我參與?這極為反常。我很想看看黃湘在幹什麼,就去了三樓辦公室。門鎖著,問了問,隔壁的人說他好多天沒來上班了。從那兒走開,恍恍惚惚又來到瓷眼的辦公室,敲了敲,同樣沒有一點反應。這座大樓好像到了一個特殊時期,宛如一條大蟒在假寐。我差不多能聽到它噝噝的噴氣聲……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前,又在蘇圓的門前停住。我突然極想見到她,聽她的聲音。
她見到我,略顯驚訝地“啊”了一聲,但仍舊坐著一動不動。她直直地望著我。這對大大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絲貓的神氣。我覺得這間屋子可真冷,讓人牙齒都快磕打起來。奇怪的是蘇圓隻穿了羊『毛』衫,下身依然是那條牛仔褲,而且還有一個汗津津的額頭。我看到了她那隻修長的手。多麼美麗的一隻手。我聽出自己的嗓子有些不正常:“你做了多麼好的一件事,我會永遠感謝你的……”
蘇圓睜大了眼睛。
“我還以為是裴所長為朱亞調了單人病房,後來才知道你找了姨母……”
她的目光轉向窗子。金黃『色』圖案的窗簾拉開了一半,透過窗子可以看到細細的雪屑灑下來。待她轉過臉,目光就變得有些陌生了。“你說什麼?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
她的目光閃著奇妙的顏『色』,這光『色』讓人眼花繚『亂』。不過隻有一兩秒鍾,我就弄明白她在說謊。她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好人——連自己做過的一點好事也不敢承認。她大概害怕裴濟。這會兒如果說我憐憫她還不如說我鄙視她。沒什麼可說的,我想走開了。在我轉身時她又喊了一聲。怎麼了?她不吭聲,隻看著我。
又一次端量那張熱燙燙的、生了幾顆細小汗粒的臉龐。我仿佛嗅到了平原上的氣息,春天那一片連一片的、層層疊疊的槐花吐放的濃烈清香。我閉了閉眼睛,覺得一陣眩暈……蘇圓跑過來,為我倒了一杯水。動作麻利極了。我真想一直待在這間屋子裏,直到下一個春天的來臨。不知為什麼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這個春天,好像事關命運的、未可測知的什麼也在等待一個煦風吹拂的季節。
“……你答應去我們營地,看平原上的槐花……那時我和朱副所長都等過你。”
蘇圓的眼睫垂下來。她咬著嘴唇說:“我沒忘。可惜當時一忙耽擱了。太遺憾了,聽你把那兒描繪得那麼好……也許以後能有機會。”
“能嗎?”我抬頭看著她。我想到了威脅整個平原的“東部大開發”……“太慘了,不敢想……”
“不敢想朱亞嗎?”
“他好像還在這座大樓裏。我不敢到四樓去,不敢踏上通往他辦公室的那條走廊。真像做夢,一個人就這樣沒有了……蘇圓!”
她在我突然發出的呼喚中大睜眼睛,一副驚訝的神氣。
“我想問問你,你怎麼看我的導師?你不覺得這太慘了?事情就這麼過去了,留不下一點點痕跡,一切就是這樣,你說是嗎?”
“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蘇圓坐下,最後一句低得快要聽不見了。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眼睛脹得難受,它們像兩顆石子嵌在眼眶中,我用力按著它們。自從朱亞病危之後我不斷有這樣的感覺。兩顆硬邦邦的石子。它們這會兒險些被我『揉』碎。疼痛讓我忍不住地呻『吟』。該離開了。
我現在倒是急於見到這樣一些人:瓷眼、裴濟、黃湘。我要從他們臉上讀到什麼,比如自責和羞愧……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仍然沒有出現。
長時間站在窗前,看下下停停的細雪。地上是被風旋得一堆一堆的雪粉,是蹦蹦跳跳的麻雀。它們那光潔的額頭、若有所悟的模樣,讓我想起了朱亞去世前一天看到的那幾隻。我強製自己走到桌前,去整理那些勘察筆記、梳理那無頭無尾的數字……這可怕的工作總把我拖回平原,讓我恍若置身於那座東部城郊小屋,嗅著朱亞煙鬥的氣味。
夜晚,整座大樓好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盤旋的樓梯被照得發亮,那鍍鉻的金屬欄杆一層層讓人想到籠子。一踏上樓梯就有些異樣的感覺。快到午夜了,大樓真的空無一人。不久前朱亞還在這樓梯上艱難地登過,走得很慢很慢,就在我前邊,左手緊緊攥著扶杆……如果在今夜響起他遲緩的腳步聲,抬頭看到他那對深邃的目光,我一點都不會驚訝。
午夜裏睡不著,就不停地翻書。他留下的那個牛皮紙封皮的小筆記本伴我失眠。這催人淚下的『吟』哦,真正飽蘸了心靈的汁『液』。許多人是讀不懂的,他們沒有烤過平原的篝火……他多次寫到了自己的導師陶明。難言的悲淒熔鑄成長長短短的句子,常常會灼傷人的眼睛。
我相信他是到另一個世界裏追隨自己的導師去了。這是一種罕見的情感,也是一種最平凡的情感。
有人那麼害怕提到陶明。他們是恐懼於那樣一個名字……
九
這是東部平原上應該被記載的一場大雷雨。狂暴的大水一夜之間衝毀了幾十座閘門、渠塘和水壩,掃平了河道中許多土渚和淤積;更重要的是,那座引人注目的勞改農場在雷雨之夜竟然一口氣逃走了十幾名犯人。大追捕接著展開,在當夜或第二天淩晨即抓獲大半。除了追捕途中擊斃的三名之外,另有幾名又在第二天日落之前抓到。總之無一漏網。
這其中最著名的一個逃犯就是陶明。
天剛剛放明,一夜的大衝刷已經停息。在離開農場十多公裏的一片黏土上,躺著一個半『裸』的男人。他昏死過去,身下嘩嘩奔流的水浪不斷刷下血汁。『裸』出的皮膚有好多割傷,一隻腳上沒了鞋子,腳趾碰破了。雨水衝出土下的石子,石子的尖棱又刺著他。三五個人提著棍棒和槍,吆吆喝喝奔過來,離得很遠就嚷:“又是一個,王八蛋……”他們緊跑幾步到了跟前,踏起的泥水濺出幾尺高。一個瘦子翻過趴著的人,轉身嚷:“是他,是十四號!”
這場逃亡成為當年最有名的一個事件。因為追捕及時,所以勞改農場的藍臉頭兒並沒有受什麼處分,隻不過遭到了一場訓斥。他把所有的怨怒都發泄在逮回的犯人身上,一個個隔離,不停地折磨,有時要親手揮揮皮帶。
陶明一直高燒不退,上峰又明確指示要保住他的“一口氣”。藍臉頭兒氣得直跺腳,對幾個圍著陶明轉的醫務人員破口大罵。陶明剛脫離危險就被關進了一個單間,接著一連幾天審問。看守抽掉了他的腰帶,讓他提著褲子回答問題。有一次藍臉走進來,一言不發盯住他看,看了一會兒突然咬響了牙齒,抬手就是幾個耳光。鼻血立刻淌下來。
所有抓回的犯人都被集中到一個地方,看守增加一倍,勞動強度也增加一倍。簡直沒有休息的間隙,酷熱的陽光下不止一次有人暈倒,然後就由看守罵咧咧拖走。病倒的人剛站起來就重新押到工地上,一個月的時間裏有好幾個人死去,其中一個剛剛二十多歲。陶明搬動磚坯、抬土,總算沒有倒下來。這真是一個奇跡。他在心裏默念著一句話:我會挨到那一天,我會的……
那隻白『色』的鷺鳥佇立枝頭向東北方遙望,淚滴濕透了胸前的羽『毛』。你黃絨絨的發辮啊,你稚弱的軀體啊,常常讓人想到那棵長在平原和渠畔上的小楸樹。你到底為什麼要走近我,又為什麼與我分離?我在你的撫愛下褪去白發,又在你的思念中迅速衰老……我已經踏上了歸來之路、絕望之路,每時每刻都與你依偎一起。白『色』的鷺鳥啊,我多想聽聽你附在耳畔的鳴唱,哪怕是泣哭似的鳴唱。
早晨,看守在黑洞洞的走廊上大喊大叫,不停地嚷著。一溜兒鐵門打開,哐哐的響聲讓人頭皮發麻。“十四號!十四號!狗娘養的,就是你的蹄子沉!”陶明在這叫罵和侮辱中已經習慣了,他可以從容地把鞋子穿好,一邊係扣子一邊往外走。眼睛睜不開,困極了。半睜半閉走上工地,一路上挨了幾拳。每天早晨從天不亮時分幹到太陽爬上樹梢,然後再吃早飯,這叫“出朝工”。這時太陽並不烈,可是曬了一天的泥土、磚坯,甚至是草蔓,都一齊散發出熱力。做活的人一活動就汗濕衣衫了。“狗‘腳臭’窮講究,大熱天還穿衣服!”看守瞟著陶明。在這一夥人中,穿衣做活的隻有陶明了。其他人都曬成了炭。陶明也試過,結果一會兒背上就針紮一樣痛,接著起了水泡。穿上衣服做活不起水泡,那皮膚不會像熟過的羊皮一樣整張地揭下來,可是不久就要出現一個個紫『色』的斑塊。午夜裏,斑塊會像火燎似的疼痛,又出奇地癢。這滋味總讓他張開嘴巴,讓他大呼小叫,手腳不停地捶打鋪板……他在心裏呼喚她的名字,求助於她……“你多麼任『性』啊,你太任『性』了,無憂無慮地跑來跳去,把我桌上的稿紙掀了一地……”
一天傍晚,戴長簷帽的藍臉頭兒突然笑模笑樣地打開門,神情專注地瞅著他。瞅了一會兒又笑:“‘大腳臭’,聽了我傳的消息可不要哭。”陶明一怔,心撲撲跳。但他仍裝做沒事一樣。藍臉頭兒又瞅幾眼,哈哈笑:“五號——你那口子死了!不傷心嗎?我就是來看看你傷心不!”
陶明鬆了一口氣。五號就是那個瘦瘦的同『性』戀犯人,曾與自己拴在一起遊街的家夥。這份挖空心思的侮辱曾讓他七竅生煙。可是這會兒他已經毫不在乎了。他隻是覺得五號可憐。藍臉頭兒提議去看看:“告個別嘛,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盡管是……”
暮『色』中,陶明跟上藍臉頭兒出來。農場收工了,一片田野光光的,在晚霞中閃著橘紅『色』。遠處的石渠高出地麵,像一道城牆。一叢叢濃綠的蒼耳、一排排鑽天楊,強烈地吸引著他的目光。他又想起了那隻潔白的鷺鳥。
幾個持槍人圍在一座小磚房子前,見了藍臉頭兒趕忙閃開一條通道。屋內黑洞洞的,有人開了燈。地上一堆黑乎乎的破布絮。有人過來揪了一下,閃出一個黑溜溜的『裸』體。死者緊緊趴在泥地上,像在用力啃咬。那個特別小的頭顱、尖尖的屁股,讓陶明一眼就認出是五號。“看見沒?這臭小子想爬牆呢。爬了兩次,自己跌下來,後腦跌壞了,玩完了……”藍臉踢了踢五號的屁股,又踏那根根清晰的肋骨。
陶明還記得這個瘦長的人整夜不眠、唧唧喳喳吐昏話的情景。眼前這人顯得這麼小,伏在地上像一隻麻雀,兩隻腳掌往上翻,掌底全是老繭,像鋼鐵一樣堅硬。突然陶明發現腳踝之上有血淋淋的印子,兩隻腳都有!這使他馬上想起將一個人頭朝下吊起的慘相。藍臉頭兒吭吭幾聲:“看什麼?是他們套上繩子把這個死狗拽回來的!”陶明知道這全是謊話:那樣就不會流這麼多血,而且死者身上沒有拖傷!
藍臉叼上一支煙:“你也該哭一聲呀……哼哼,死硬心腸。瞧他們一會兒來埋了,你想哭也看不見了……”
無論藍臉怎麼說、旁邊的人怎麼嗤笑,陶明都一言不發。天黑了,那些被召來掩埋死者的人來了。他們一見陶明就嚷,原來領頭的是“老魯”。“‘大腳臭’也在這兒,幹脆一塊兒埋了,唔喲領導,批準不?”
還沒等藍臉頭兒答話,老魯自覺有趣地大笑起來。一個看守踹他一腳,他趕忙躬下身。
陶明被喝令跟去墓地。其實他也極願去送這不幸的人。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老魯幾個打著火把。一圈兒光亮照出的全是新新舊舊的墳尖。坑『穴』早已挖好,又淺又小。五號被一些破布片卷裹起來,胡『亂』扔到下邊,接上就是鏟土。老魯幾個不停地罵,說想不到這輩子還能親手打發一個“『色』癆”。墳尖剛有了一點點他們就要住手,看守嗬斥,他們才勉強加了幾鍬土。陶明想,當秋後的大風刮起時,一夜之間這些小丘就會推平。誰知道這兒埋下的人是誰呢?
白『色』的鷺鳥一聲聲啼叫,因為叫得太久,喉嚨滲出血來。胸前白羽上那滴滴鮮紅啊,像蜀葵花兒……陶明緊閉眼睛。
回到小屋,陶明再也睡不著。身上的斑塊又癢疼起來,他不敢去撓——那樣就會發生大麵積潰瘍。他隻得兩手攥緊床沿,等待陣癢和疼痛過去……他在思索藍臉這一舉動的意思,百思不解。後來他總算明白了一點點:他們在隱喻他的明天!
“不,不,我會堅持下去的,我會看到你的。是的,我一定會!……”
單獨關押的日子直到夏末才結束。隨著天氣的涼爽,風聲也好像鬆多了。陶明被轉移到集體宿舍時,原來睡過的那個大通鋪上全是新人了。老魯那一夥不見了,聽說是被押到一個水庫工地上開石頭去了。新來的這些犯人也是大大小小知識分子,這一下陶明鬆了一口氣。但他不怎麼與別人交流,因為他現在誰也不敢相信。他隻是傾聽。有一次他聽到幾個人議論說,現在上級政策寬鬆了,不久他們就可以與真正的刑事犯分開勞動和居住;如果幸運,說不定還能像其他農場工人那樣幹活……
陶明大氣也不出一聲。黑影裏,不知為什麼他眼裏湧出了淚花。他想到了那一天——他與自己的小家夥緊緊相擁的時刻……你在哪兒?還在那個林場嗎?我這會兒真的成了一個老翁,胡須蓬『亂』,腰也弓了。我的右腿在窯場受過傷,臏骨折過,陰雨天裏疼得喊叫。右眼也不好,它看電燈時會出現很濃的暈圈……
中秋節第二天,農場來了好幾輛車子。上午,一撥一撥人被喊去談話。下午就輪到陶明。藍臉頭兒先進來坐了一會兒,還遞給他一支煙:“說不定‘大腳臭’能還陽呢,先熏熏嘴巴!”他機械地接了,點上用力一吸,嗆得大咳。藍臉笑起來。
場部一間小屋裏一溜兒坐了三個人:兩男一女。女的戴眼鏡,二十多歲,負責記錄。男人談話的聲音冷冷的,但比起平常的嗬斥已經好多了。大致意思是:根據平時表現及其他,上級決定讓一部分人戴罪立功。如果任務完成得好,還會有新的任用。
陶明費力地聽,就是聽不出讓他做什麼。
直到最後他才明白:有關方麵決定讓這兒的幾個人到山區找水……原來抗旱打井隊遇到了難題,一連打了好多深井都是幹的。為解燃眉之急,有人想到了水文地質方麵的專家。
陶明用力想了一會兒,記起大家一塊兒經曆的是一個多麼酷熱的夏天——那場有名的大雷雨實在是太偶然太遙遠了,而且說不定壓根兒就沒有顧及到不幸的山區……他的心激動得怦怦跳,但嚴謹的治學精神還是催促他如實答道:“不過,我是搞理論……科學的。”
那個男人搓一下黑胡茬:“這一回就理論聯係實際吧!”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像軍事行動一樣迅速,第二天上午,拉人的汽車就在宿舍前邊吼叫了。藍臉頭兒吆喝著,催促點過名的三五個人提上東西快快上車——當他看到陶明手提著黑黝黝的一條手巾、一隻磨掉了『毛』的牙刷和幾團難以分辨的什麼走來時,忍不住笑著吐了一口:“‘大腳臭’這回恣去吧,說不定有個外國娘兒們等著你睡哩!”
讓我永遠不要回到這裏吧,讓我夢中都遠遠地躲開這裏吧!陶明差點灑出淚水。
……那一年的初冬他們真的找到了水。
兩年來他們一直跟在打井隊後邊。大旱季節過後,他們又被命令寫水文地質方麵的普及讀物。陶明差不多沉醉在筆與紙之中了,他不停地寫、寫,各種紙張堆起幾尺高,又被人按時取走……
這期間他隨打井隊轉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都悄聲問一句:“哪個林場?”別人總是搖頭。
餘下幾年他就在山區轉,跟在不同的地質隊後邊……一年春天,他又一次被喊去談話。這一次是在縣城招待所。談話者是個女的,五十多歲,旁邊記錄的是個小夥子。女人鄭重相告:他的問題有了初步結論,請準備回城重新分配工作。他聽了這些話竟然沒有什麼反應,隻是木木地看。女人又大聲說一句:“你可以回家了。”
他終於聽明白了。
“回家”兩個字把他燙得一抖。他其餘什麼都顧不得了。
……回家了!家在哪裏?那個三居室小屋住了陌生人——向所有人打聽她,都說不清楚。“我的小家夥啊,你在哪裏?你難道等得太苦,等白了頭發?那我就看一眼白頭發的小家夥!”
他瘋了一般尋找,找到了——一間危樓裏盛著他那個“家”裏的所有雜物,門上掛了一把老式鐵鎖……惟有她不在!
有關方麵告訴:他的愛人早在五年前死於林場,是病死的。
陶明不能支持,他倒下了,再也不願起來……半年之後他重回03所,頂著一頭白發。人們發現這個人一整天不說一句話。
沒人知道沉默的時刻,他正在心中強烈地呼叫那隻潔白的鷺鳥……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讀到了兩本著作,作者就是裴濟!出於好奇,他翻了一下,發現竟然是自己幾年前寫下的那些普及『性』文字……他驚訝地把它們拿到學生朱亞麵前。朱亞呆看著導師。
第二年冬天,陶明終於弄明白了愛妻的一切。她根本不是病死,而是受盡屈辱之後『自殺』的!
一個大雪的早晨,朱亞踏著吱吱響的雪粉趕到大樓。他沒有坐電梯,而是一口氣登上了五樓……篤篤敲著導師的門,沒有回應。他就等在門前。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仍沒有人來,室內也沒有聲音。他再也憋不住,就喊來辦公室的人撬門。
門開了,他一下呆在了那兒。
陶明倒在椅子旁,身體已經僵硬了。桌上有一包打開的東西,是他愛人的遺物……
“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