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讓我哭笑不得。我瞥了瞥那個在一邊哆哆嗦嗦、激動不已的半語子,心想你們才是一對“棒打不散的鴛鴦”呢!
“你看,我們倆初中時候就是同學,有一段還是同桌,記不記得?”
我實在想不起了。因為那時的小煥沒什麼出『色』之處。我隻記得他是全班最髒的一個,總是拖拉著兩淌鼻涕,下雪天就穿著一雙很大的蒲草窩,拖拖拉拉地走,褲腳異常肥大,總是遮去蒲窩的一大半;他的父親在一邊昂著嗓門一喊,他就跑起來。他的父親先是在園藝場裏做一個不太重要的負責工作,後來就調走了。小煥一家也遷走了。記得他後來回憶起自己的父親,竟然莫名其妙地說:“一個偉大的人,有偉大的『性』格!”還說:“我作為一名高幹子女……”大家聽了一陣發愣:他怎麼算是“高幹子女”呢?
我知道小煥到這裏完全是找消遣來了——而我也並非不需要這種消遣,隻不過想更好地觀察一下,想看看一個墮落的家夥又有什麼新花樣、能走多遠?當小煥與我說話時,半語子就在一邊看著,滿懷欽敬地盯著主人,又同情地看我一眼,目光在我們兩人臉上掃來掃去;時間長了,大概也覺得有點無趣,一個人轉到了一邊,從寫字台上『摸』起一本書,看著看著竟『吟』哦起來……小煥很快注意到了半語子的閱讀,屏住呼吸,用眼睛向我示意。
一瞬間隻有那個奇怪的聲音在屋子裏震響。它節奏分明,抑揚頓挫,但無論如何也聽不清讀了些什麼。
小煥皺著眉頭,歎息一聲:“他多麼好地再現了、再現了那一刻的激情……”
三
小煥談起我城裏的那些朋友,心情鬆弛下來。他一個一個評價、議論,問他們這些年的近況,有什麼作為,與我來往密切否。我不接茬。小煥不知為什麼說著說著大罵起來,用語之粗魯令人大吃一驚:他一個個挨著罵了一遍,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全加了上去。小煥罵得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在屋裏走動,激動揚手,滔滔不絕。那一瞬間他真的變得才華飛揚了。我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刺激了他,使他變得如此大氣磅礴、妙語連珠?再看看他的眼睛,這會兒閃著賊光,一雙鬥雞眼正在費力地調整著焦距,迎著我『射』來,使人從裏往外發冷。這個具有極大毀壞力的人物就像一架大功率的揚聲器,又像一台破爛不堪的推土機……
他罵著,一口氣把那支粗大的雪茄煙吸完,這才粲然一笑,肩頭一聳說:“剛才咱也玩了一回嫉妒同行的把戲!”
半語子將一切都聽在耳朵裏,迎著小煥笑了起來。
小煥說:“輕鬆過了,也該說點真格的吧,老寧,那個瑪麗沒少來打擾你是不是?”
“來過幾次,都是為工作上的事情。”
“對,都是為工作上的事情,在荒郊野泊的一個茅屋裏接頭,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還沒等我解釋,他又皺皺眉頭:“真的,搞地下工作那會兒要選一男一女扮成假夫妻……”說著眉開眼笑:“多麼有意思的年頭啊,讓我幹,我就會找瑪麗當搭檔……你也該好好教瑪麗幾手,讓她回頭結結實實收拾老總……”這個喜怒無常的家夥說到這兒突然想到了什麼,大聲吵著:
“聽說你常常跟分局的那個老疙接火?”
“我們見過一次。”
“嗯,那麼就拜托了——給我捎句話吧!就說我小煥跟他誓不兩立……也不知哪個狗娘養的向他隆重推薦,說什麼‘很有可能小煥就是老碡’——你別吃驚,生氣的事還在後邊,你猜老疙說了什麼?”
我聽著。
“‘怎麼會是小煥?怎麼又是這個小崽子?’他跟我叫‘小崽子’……”
我笑了。
“你還笑,還有啦……”小煥拉著哭腔,“老疙直搖頭,說人家老碡是‘大盜’,小煥隻不過是個‘小偷’,不會是他……這家夥糟蹋人真狠!”
我覺得多年以來,真正氣著了小煥的,應該是老疙的這一番話。他寧可當大盜也不願做小偷。可他實在也隻配做後者。現在回憶一下,連我也驚異於自己的忍耐力。我太能容忍了。雖然我們不止一次鬧翻,可對方總能很快動手修複。我有時也深感茫然,不知有什麼辦法才能終止這種奇怪的關係。我已經意識到,這種關係會使我內心的秩序悉數破壞,給我帶來真正的痛苦。麵對著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賬,我竟然無動於衷,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常常強調的道德感遇到了真正的考驗,實際上我已經在有形無形地鼓勵和慫恿這個家夥。這種鼓勵是隱『性』的,合作卻是顯『性』的。我想鬥眼小煥那些惡狠狠的話,也許正把人『性』中某些角落裏的東西給翻騰出來了——隻不過是揭『露』了一些正人君子某一個側麵罷了。在那種譴責和一迭聲的辯解裏,我不是也隱約透出了一點快意、一絲若有若無的附和嗎?鬥眼小煥實際上正與另一個更加隱蔽的“我”合作良好——這個念頭在腦海裏一閃,使我一陣厭煩。每每聽著小煥那些肆無忌憚的、粗俗到了極點的攻擊和誹謗,還有『性』的宣泄,好像受到了某種精神按摩似的,一種放鬆和愉快感讓人不忍拒絕。
我這會兒終於沒有讓另一個“我”逃掉,伸手揪住了那片衣襟,不再放鬆。我發現當小煥顫顫抖抖地出現,並且身後還跟了一個半語子時,我心底的厭惡與欣喜竟然同時出現——一種可能來臨的嶄新的契機、一番奇異的精神經曆,正一齊誘『惑』著我。小煥是一朵惡之花,惡得有魅力,這也是一個事實。總之一切都該有個了結之期,這與那個礦區的賬目需要當機立斷一樣。想到這裏,我說:
“小煥,不要講了,我想和你認真談一件事。”
他止住了話頭,愣怔怔地望著我。
“我想跟你商量——實際上這事我在心裏醞釀了很久,已經有好多年了……今天總算考慮成熟了,我想告訴你:我要終止我們之間的關係,再也別來往了。”
“廢除我們的友誼?”
“我們不要再來往了。”
小煥往後退了一步:“你說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跟你心平氣和地講明白。我覺得這種關係損傷了我的心情,使我活得很不愉快,很痛苦;我也不適合做你的朋友。就是這樣,真的。”
小煥好長時間沒有做聲。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抬頭看看我。後來他的眼睛終於一動不動地盯在我的臉上,像要好好研究一番似的。他這樣研究了一會兒,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奇怪的聲音,“哼哼”著,轉向旁邊:“聽到了嗎?”
半語子一直癡呆地昂著臉,眯著眼睛傾聽我們的對話,這會兒像大夢初醒一樣大叫:“我也聽明白了!”
小煥走近了他,扳住了他。他倆站在一處,與我有了一段距離,一塊兒長時間地看著我。小煥說:
“看到了吧?這家夥裝模作樣。不過他大概瘋了!”
小煥留下了仇恨的一瞥,拉一下半語子,嘴裏咕噥:“讓他等著吧!”
他們跨出茅屋,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園子,然後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踟躕,消失了。
我從窗戶上看著他們的背影,一聲不吭。我沒有跨出茅屋一步。我在心裏稱自己為“冷酷的家夥”。是的,就這樣結束吧。在這個世界上,各種事物之間都有一種奇怪的關係,有的就是需要割斷。我結束的,正是它們當中的一類。這種拒絕對我而言有些沉重。但我明白,寧靜隻能來自一筆一筆“賬目”的了結。一個人最終會發現,他隻要活到了中年,那麼下半輩子的主要工作就是忙於“了結”——如此而已。這時他會驚異地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攪進了很多筆“賬目”之中,它們繁瑣地糾纏一起。
了結吧,要不厭其煩,要有耐『性』。即使為此累得焦頭爛額也必須做,因為不這樣就不會擁有片刻的寧靜——心靈的寧靜。
《她的琴》
一
睡不著,很想與拐子四哥夫『婦』待一會兒。看到他們的屋子裏還亮著燈,就走了過去。
他倆盤著腿,蓋著一床薄薄的被子,旁邊就是半臥的斑虎。斑虎見我跳上了土炕,馬上興奮地坐了起來。四哥拍拍它的頭顱,它又重新臥下。可是它的眼睛分明『露』出了笑容。
萬蕙說:“坐吧,一塊兒拉拉呱兒。”我坐下了,她又說:“老寧兄弟,你不在的日子裏,我和你四哥就是這麼坐著,他吸煙,俺倆說話。你四哥老跟俺講年輕時候的故事——你四哥那時不是個老實人哩。”她這樣說著,笑嘻嘻的。我看看四哥,看看他窄窄的額頭四周那些發紅的絨『毛』——它們這時大多都白了。過去我曾欣賞過他這窄窄的額頭,因為它多少有點滑稽的意味。可是這會兒卻沒有這種感覺了。那變白了的鬢發使他顯得更為莊嚴,看上去不可侵犯。大老婆萬蕙說對了,他從來不是一個老實人,老實人會成為一個流浪漢嗎?
他曾經是真正的流浪漢,拖著一條拐腿走過了南南北北。我雖然長了兩條比他更健壯的腿,可是這一生不見得會比他走更多的路。他無論在我的童年、少年,還是中年,都成為我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參照,一位人生摯友。
萬蕙突然笑『吟』『吟』地問:“那個瑪麗姑娘怪俊的,她對你有點意思吧?”
我問四哥:“有點意思嗎?四哥?”
四哥把煙鬥從嘴裏拔出,噝噝吸氣,說:“剃頭刀子揩腚,好險!”
萬蕙笑得前仰後合。我也笑了。這句稍稍粗魯的俏皮話在平原上十分流行。
接下去的時間裏三個人一塊兒沉默了。四哥吸煙,不時看看昏黑的窗外,低頭自語:“這閨女走了可有些日子了……”
我的心裏一動。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麼他一定在說肖瀟。果然,他咂著煙鍋,把臉轉向我:“我看出來了,她走得日子一長,你就煩疵疵的。嗯,也真該回來了。”
萬蕙一點都沒覺得男人的話有什麼玩笑的意味,緊隨上說:“真是好大閨女啊!安安穩穩的,我就喜歡這孩子,想她了想她了……”她這樣說著,卻抬起眼看著我。
“你沒打聽一下她回了沒?”四哥問我。
還沒等我回答萬蕙就說:“這還用打聽?她隻要回了,第一個來看的就是咱這裏了——是吧大兄弟?”
我點頭。今夜讓我如此不能平靜。我真的很久沒有看到你的麵容、聽到你的聲音了。我於午夜想得最多的一個人就是她——起碼一度是這樣。我們曾經走過了一些驚心動魄的時刻,那真是激越而漫長的日子,總算一點一點走過來了。回顧過去,會覺得一切坦然嗎?似乎是這樣——我們真的已經身心篤定了。這種異『性』之間的信任和依賴美好到了極點,是人生的一種理想狀態,我常常為了這種結局而感到慶幸。她多麼敏慧,即人們常說的那種“冰雪聰明”,隻要一瞥我的眼睛也就明白了我心裏的一切。我甚至知道她在初見小白的一刻,不是從對方,而是從我的目光裏明白了,知曉了我沒有說出的每一句話。這樣的一種相知,一份兄妹般的情誼,每每使我產生出陣陣感動,那一刻,她差不多可以替我說出:看到了吧,多好的一位男子!多好啊,你們倆多麼合適多麼般配啊,這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作為一位兄長,這會兒就把你交給他了……這番話沒有說出來,彼此悶在心裏,以後也就不再提起了——我們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繞開這個話題,回避著什麼。這種回避稍稍讓人忐忑不安,也讓人尷尬,甚至還摻雜了一絲小小的幸福……但總有一天我還是要說出來,因為我固執地認為他們是最好最合適的一對。這不會傷害她,最終不會的。我會一再地強調:小白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有勇氣,有心勁兒,長得也有模有樣的。還有,最重要的是,他懂得愛並能深深地沉湎其中——在這個濫情輕薄的時代,這是多麼可貴的一種品質!像畜牲一樣隨處交配的男女豬玀得意洋洋,哪怕能夠稍稍恪守一點的矜持都要備受嘲弄。小白的一往情深恰好說明了他作為一個人的力量:對愛人,對土地,對真與美,莫不如此。一個兩『性』上混『亂』如豬玀的男子或女子會對這個世界有仁有信?誰遇到過呢?那麼離開了仁與信,他(她)作為一個人又會有多少價值呢?所以,親愛的肖瀟,我正是從如上這個意義上,向你鄭重地介紹了我的朋友。
一兩年前的那一刻,我們差不多是在一道懸崖旁一塊兒停下來的。我們當時沒有了任何辦法,似乎也就沒有了任何秘密,然而最終卻沒有逾越那一道線。這真是了不起的一個成就,雖然為新時代的現代人物所訕笑,或被斥責為另一種虛偽。可這也不失為一種良好的處境和慎重的選擇。這同樣是一種自由,它的源頭既古老而又現代。
我那時候終於有機會告訴:當我第一次見到你之前,已經被你的琴聲所吸引——我身掮背囊站在離園藝場大門不遠處,聽著從小學校園裏傳來的風琴聲,全身灌滿了激越的『潮』水,它一下就漲到了最高點。我得用盡力氣才能將自己從幻想中拉回現實。一切都因為它太相像了,太像當年我的音樂老師彈出的風琴聲。我就這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不顧一切地走進校園,推門而入——就這樣,更大的奇跡發生了,我看到的是和當年的女教師一模一樣的一位姑娘,她就坐在風琴前麵彈奏!我傻乎乎地盯著你,以為是做夢——還是那間屋子,那架風琴,就連一旁小桌上的那瓶花都完全相同!天哪,人世間就是有這樣的巧合,它就發生在眼前——當你緩緩地轉過頭來我才發現,你和當年的老師側麵輪廓完全一樣,然而正麵還是有一些差異……當然,你們不是同一個人。
可奇怪的是那一次幻覺不僅不能消失,它反而會一直延續下來。我從年齡上遠大於你,可是心裏一直有,仍然有——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就是少年時代扔下的一枚種子。它在那裏鼓脹著,渴望長大……我像信賴當年的音樂老師一樣,信賴著你……
二
她如果仍然還在那間小屋裏——我是指當年的老師,我處於今天的境地又會怎麼辦呢?我一定會得到最大的援助。我將按時向她求助,請教,訴說,並相信諸多痛苦和憂煩都會因此而減弱甚至消失。對你呢?肖瀟,我還稍稍缺少一點把握,因為一種遠比往昔更為激越的情緒在左右我,搖動我,阻止我。我最終沒能那麼坦然地待在你的身邊,特別是一開始……
這會兒,我隻盼你早些歸來。因為這是一個相當特殊的時刻。我需要你,需要你離我再近一點。
黃昏時分,我在四哥夫『婦』的注視下走出了園子,一直走向園藝場裏。我們在一起流連過的地方,如李子樹和楓葉樹下,我久久站立。我甚至希望再次聽到北風裏傳來的陣陣琴聲。當然這不可能。
你的那扇窗戶黑著燈。這曾經是荒原上最溫暖的一扇窗子。
就像走在永遠沒有盡頭的少年時代一樣,我的懷裏至今還抱著一大束鮮花,它在等待著一個人收下它。我在長長的尋覓之路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中年。我懷中的這束花已經碎成了屑末,可是依然沒有放棄。我總會找到你,我的老師。我一天都沒有絕望,我會一直地尋找你。
有一天,你似乎真的出現了,你出現在這同一間屋子裏,你仍舊在彈琴。
——是你嗎?
你們同樣地芬芳,同樣地美麗,同樣地聰慧,同樣地善良……就因為你還在這裏,還在這架琴的旁邊,我就會守望在這個荒原上,寸步不離。我要守望下去,所需不多,隻想偶爾聽到你的琴聲,隻想知道你還在這兒,與我同在一片荒原上,這也就足夠了。
夜『露』灑下來,衣服不知不覺被打濕了。我蹲在樹下,背倚著它,眯上了眼睛。這樣直到許久過去,一隻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四哥的煙味一下飄進我的鼻孔。我睜開了眼睛。
“她還沒回哩。”他望著那個窗子。
我點點頭。我問:“四哥,你說肖瀟會不會不辭而別呢?”
“這怎麼會呢!”
“如果她已經絕望了呢?比如說她喜歡的海邊,這裏的自然環境被破壞成這樣了,她會不會幹脆離開呢?比如說有一種鷺鳥,它們自從河水變『色』之後一次也沒有飛回來……”
“肖瀟不是鷺鳥。”
我沒有回答。其實在我的心裏,她早就是一隻潔白無汙的、高貴的鷺鳥。
沉默了一會兒,四哥重新點了一鍋煙。他吸了長長的一口,吐出,看著遠處的一顆星,歎息了一聲。“夥計,咱們走一走吧,往北邊走走……”
我們一起走出了園子。往北,一直走到了一條溝渠旁邊。再往前就能聽到噗噗的海浪了。月亮升起來,剛剛樹梢那麼高,黃黃的。一隻不知名的小鳥沙啞一叫。我止住了步子。四哥催促我,我屏息靜氣,一動不動。“怎麼了?”他問。我問:“你聽——聽到了嗎?”四哥取下煙鍋。他向著海的方向轉著頭顱。我告訴他:“是琴聲!你聽——”我真的聽到了絲絲縷縷的琴聲在風中響起。還沒等他回答,我已經在轉頭向著回路走去了,步子也變得急促起來。
四哥一聲不吭跟上我。
我們又來到了那棵大樹下——對麵的那扇窗戶依舊沒有燈光……
三
這是永恒的記憶:不知何時,我被一種濃濃的香氣牽引著,進入了一間小小的然而是十分潔淨的小屋。這是哪裏?啊,我看到了一束濃旺的野花『插』在一旁的水罐裏。窗外的月亮這麼明媚,它的光『色』從一片薄薄的紗簾透進屋裏,讓一切都籠罩在透明的芬芳中。你在琴邊坐下,雙手輕觸琴鍵。與秋天的微風合在一起的、像呼吸、像激動的喘息一樣的聲音緩緩響起。生命的呼吸之聲,偶有深深的歎息。這是穿行而過的活生生的氣息,吹向大地、田野和人心。我無法平靜,卻要屏息靜氣。你在這架琴旁坐了許久許久——二十年?三十年?你用這古老的琴聲召喚了一個中年男子,他兩手空空地站在琴旁,欲罷不能地沉默,或往窗外張望。
不,那不是現在,而是二十多年前,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在這間琴聲繚繞的屋子裏垂首而立。
風大起來,他留下來。你讓他留下來或直接就是他不再離去?已經無從記憶。夜深了,他睡過去,頭顱抵緊你的胸窩。你無所不在的氣息卻讓他一次次醒來——他發現自己正在夢中吸吮你的雙『乳』,你給驚醒了,滿麵含羞卻又不忍推開。是的,一個孩子,而且,夢中。你一下下撫『摸』他的額頭、頸上的茸發,又親吻他的眉『毛』、眼睛……多麼熱啊,這個秋天的夜晚宛若盛夏。你的臂彎是幸福的搖籃,是人世間最大最香的一塊生命的糕餅。他試圖咬一下:輕輕一口,稍稍用力……你開始呻『吟』。你的呻『吟』讓少年——也許是一個青年或中年——夢境中的年輪緩緩轉動模糊不清——血脈賁張。就算一個少年吧,這少年出奇地頑皮和執拗,讓你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啊,你潔白的牙齒在那一刻美極了,你用它咬一下少年的頭發、手指和隨便什麼地方。
你如花的胸窩上印遍了他的嘴巴、眼睛、頭廓、十指和雙頰。你如同雛菊一樣的體息彌漫了整個夜晚,整個生命。
……恍惚中兩個人在琴聲裏越走越遠,最後一直走到了海邊。兩個人徘徊了許久,一會兒站立一會兒奔跑。好像倚住了一棵紅葉李,你們久久地相擁。風大起來,往回走。琴屋或其他的地方——隻有一片星光從窗上灑下來,印在床上。在隱隱約約的暉光裏,你們閱讀、停息,把最隱秘最親近的語言送進彼此的耳廓……後來發生了什麼已經不記得了,但你們並沒有走得更遠。似乎是這樣。秋天,或深秋。